与这道背影一样纹丝未动的, 还有一把剑。剑长且细, 通体雪白,像一道被新月划开的痕迹, 冷冷地、静静地定格在乌黑的檀木剑架上,也定格在一双乌黑的眼眸里。
这双乌黑的眼眸的主人,就是那道像磐石一样的背影的主人,也是这座令整个江湖谈之色变的府城的主人。
花云鹤。
他已经老了。
厅里没有燃灯,冰凉的月映射着冷硬的四壁, 反照出来的寒光像一张张刀片,贴着这面苍白、又苍老的脸。这张脸已经没有昔日的风采了。尽管那山鼻依旧, 尨眉依旧。那双黢黑的眸子变了。那里曾经有一大片浩瀚的星辰,现在,那星辰全倾覆了。
黑得空空荡荡。
他已经四十八岁了。
近两年,他老得特别快, 先是精力大不如前, 越来越难以拔开雪昼剑,后是渐渐疲于与人交涉,有时连动一个眉头,都令他觉得劳累。他无事便将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 与月相伴, 与黑暗相伴,与雪昼剑相伴。夜风像一条虚无渺茫的河流, 横亘在他与雪昼剑间,他隔着这条河流,望剑,又像是隔着剑,望一条深不见底的时间河流。
久闭的厅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管家的声音与花云鹤的背影一样,也是不起波澜的。
“老爷,大公子到了。”
花云鹤长袖一拂,四壁的烛台火光大作,光如出笼的猛虎。
管家会意,推开那扇门,向旁一侧身。
花玊微微蹙眉,举步入内。
“查清楚了?”花云鹤仍站在剑架前,没有动的意思。花玊抬眸,目光在那把沉睡的雪昼剑上停留了短短一瞬,旋即垂落了双睫:“是。”
花云鹤抚摸了下右手的扳指,花玊缓缓道:“昨日在冉家,共擒合欢宫弟子六名,其中三名已自尽,一名至今不肯松口,两名坦白了玉酒宴一事。虽不曾提及梦儿,但已足够在英雄会上说服群雄,此次刺杀忠良案与我们蓬莱城无关。”
花云鹤面色不改:“这是查清楚吗?”
花玊默然。
花云鹤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合欢宫是什么时候开始在玉酒宴上动心思的?”
花玊略吸一气:“两个月前,鬼婆婆在合欢宫收到了一封密函,函上内容,是今年玉酒宴的设宴时间、地点和出席名单。名单上,除了六门联盟外,还有我,与真实情况一样。”
花云鹤眸光幽暗:“除了玉酒仙本人,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些内容。”
花玊道:“玉酒仙已死,这次假她之名策划玉酒宴的人,是长宁郡主。”
花云鹤眉梢一拧,蓦然失笑,转过身来,那幽暗的目光,投落在了花玊脸上。
花玊垂眸,避开那道目光:“给合欢宫泄露信息的不是她,是她身边的宫女,合欢宫安插在王府的细作。”
花云鹤目光如隼,花玊续道:“长宁郡主冒充玉酒仙,设宴将六门联盟请至微山湖,目的是借六人之力将我生擒,我若反抗,则势必与六人有一战,鬼婆婆正是发现这点可以利用,才开始准备在玉酒宴上做文章。”
花云鹤似笑非笑:“为了生擒你,竟不惜如此大费周章。”
花玊沉吟道:“长宁郡主一向恣意跋扈,游戏江湖,不足为奇。”
花云鹤点头,道:“与她无关便好,若是有关,这一劫,恐怕就不好渡了。”
花玊眉峰一敛。
花云鹤抬眸,看他,倏地一笑。
花玊不自在道:“父亲笑什么?”
花云鹤玩味地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管此事与她有关,还是无关,都可保我们此劫无恙。”
花玊问道:“什么想法?”
花云鹤道:“你娶她。”
花玊瞳孔赫张。
“你的婚事,也该有着落了。”花云鹤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声音散漫,却含有分量。
花玊强压心中惊怒:“郡主金枝玉叶,孩儿不敢高攀。”
花云鹤道:“是不想吧?”
花玊默然不应。
花云鹤眉梢微动,望着面前这张与自己年轻时酷似的脸:“你这性子既不像我,也不像你娘,倒是有几分,像他。”
花玊深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颤栗。
他听懂了这个“他”是谁。
“说回玉酒宴。”花云鹤转身,重又面向墙下的雪昼剑,背对花玊。
盘踞在心头的压力随着那道如隼的目光散去,花玊调整心绪,回道:“向合欢宫泄露玉酒宴一事的,除了王府里的那名细作,应该还有一个人。”
“谁?”花云鹤声音轻而冷。
“唤雨山庄庄主,白京道。”
花云鹤抚摸扳指的动作微微一滞。
花玊道:“这次的玉酒宴,最可疑的一点即是唤雨山庄。庄主白京道没有出席,派了二子白意前来赴宴,宴会前三天,白意又将玉酒帖拿给了一名擅长于易容的好酒之徒,引诱其假扮自己前往微山湖赴宴。他应该是知道了赴宴的下场,所以提前找好替罪羊,可惜那酒徒的玉酒帖半途被莫三刀所截,假冒白意赴宴的人,从一个资历平平的酒徒,变成了来无影去无踪的鬼盗。他是第一个离开微山湖的人。”
花云鹤沉吟片刻,开口:“韩睿说,这次能引出合欢宫,便是这鬼盗的功劳?”
花玊淡然道:“他不如此,早晚会死于合欢宫手中,谈不上功劳。”
花云鹤神色微动,耐人寻味:“你对他倒是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