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人影聚集,一层层的人墙把他们围在中央,莫三刀低哑的声音响在嘻嘻哈哈的笑声里:“你接着打吧。”
阮晴薇神情一怔,蹙眉道:“什么意思啊?”
莫三刀道:“你打就是了。”
前来看戏的男人们指点道:“小姑娘,赶紧打吧,这小子保准是背着你在外边偷吃了!”
前来看戏的女人们附和道:“可不是,瞧瞧他那张脸,眼下是抬都不敢抬了!”
阮晴薇站在这片声音里,一动也不敢动了。
莫三刀上前一步,抓过她的手,径直向自个脸上拍去,他的脸突然变得那样冷,那样冰,阮晴薇触电一般飞快把手撤开,踉跄地向后直退。
莫三刀仍旧垂着头,立在火一样的夕阳里。
“是……真的?”阮晴薇一瞬不瞬盯着他,盯着这个她自诩最了解的人。
莫三刀毫不回避:“嗯。”
一层层的人墙蓦然爆出一记“嘘”声,阮晴薇脸色煞白,眼里涌起阵阵泪意:“你……你再说一遍。”
莫三刀道:“同进同出,同生共死,携手患难,情意相投。我,跟她……是真的。”
话音甫毕,一众看客的惊呼声跟着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坠入耳里,莫三刀脑袋一晃,咬牙忍住脸上一片火烧的痛,抬起眼帘,视野里已经没有了阮晴薇的身影。
含在嘴里的那颗糖葫芦烂得没了形,黏糊糊的,裹着口腔里的血腥味,难吃得呛人。
莫三刀低头,“噗”一声把那糖葫芦吐在地上,揩掉了嘴角的血渍。
“借过。”莫三刀沉着脸,向堵在面前的人墙说。
人墙不动,只嘴动,莫三刀抬起头来。
“让开。”
如火夕照之下,少年目色阴鸷,眼神锋利,一众人立刻噤若寒蝉,慌乱退避。
***
夜凉如水,从层层萧条的枝桠上泼下来,泼在阮晴薇身上。
今夜的风很大,把水里浓烈的腥味吹来,那味道冷冷的,冰冰的,像是一大片无形的雨,把阮晴薇的心也淋得很冷,很冰。
莫三刀从后走来,在她身后停下,默了半晌,问她:“手还疼吗?”
阮晴薇单薄的身影在夜色里微微一颤。
莫三刀抬头,扫了眼天上稀稀疏疏的星星,今晚竟连夜空也这样冷清,他闭上眼睛,长出一气,道:“晴薇,我现在有很多话要对你讲,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如果你不想听了,你就喊停,等什么时候你愿意听了,我再接着告诉你。”
风把头顶枝桠吹得飒飒摇摆,落在草甸上的条条剪影顿时晃动如枪林弹雨,这场景好生让人熟悉。
莫三刀深吸口气:“我见到师娘了。”
阮晴薇一震。
莫三刀望着天上那片寥落的星星:“师娘她没死。我是说,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没死。她是合欢宫的鬼婆婆,就是上回师父救回家里的那个人,你说很老很老,一头白花花的头发,背驼得像座山的那个人……她本来很美,也很年轻,是因为生下你,才会变成那个模样。她一直活着的,在生下你后,一直活在合欢宫,师父在梧桐树下砌的那座坟,并不是为了祭奠她。”
阮晴薇抱膝而坐,目光一动不动地搁在夜光粼粼的水面上。
莫三刀道:“你之前猜,师父恨花云鹤,与那支白玉簪子有关,是对的,只是那白玉簪子的主人,并不是师娘。那簪子的主人叫月白,是花云鹤的第一任夫人,是师父最心爱的小师妹。咱们的师父,是花云鹤的师弟,白衣剑客,何元山。”
夜风在水面上吹开一层又一层银白的浪,天上疏星掉落在那浪里,却无论如何也席卷不去。
莫三刀想起那个遥远的故事,想起飞云峰上那一场遥远的大雪,想起十八年前,花云鹤的双生子被掳走的那一个元宵夜,顿了半天,才一气往下说去。
他一直说,阮晴薇一直没有喊停。
直到他说:“师娘临死前,让我回来与你解除婚约。”
摇曳不休的一片乱影终于恢复岑寂,莫三刀站在这片默无声息的树影里,望着阮晴薇同样默无声息的背影,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再说下去。
她没有喊停,反倒是他停了。
莫三刀抿紧嘴唇,将背在身后的一个包袱拿下来,取出了鬼婆婆的骨灰和离开不归山前玄凤所给的那个檀木盒子,他上前一步,弯腰将两样东西递了过去:“这是师娘的骨灰和遗物。”
阮晴薇终于动了,她转过头来,冷冷的目光在那两样东西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旋即用力挥手,极厌恶地将那两物挥开。
莫三刀大惊,忙先去护骨灰盒,另一只手上的檀木盒子则被打翻在地,被风疾吹,一幅画卷自内哗啦啦滚了出来,映在月光与水光之中,竟是分外清晰。
莫三刀掉头望去。
“这些话,都是她教你讲的吧。”阮晴薇道。
莫三刀望着那画,眉头一点点地拧起来。
“你以前从来不会骗人的。”阮晴薇的声音响在耳畔,响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可是现在,你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风声响在水面上、枝杪上、草甸上……阮晴薇突然从树下站起身,半似决绝,半似负气地掉头走开。莫三刀木桩一样钉在那片乱影之下,直到人彻底走远,也没有去追。
他定定地看着地上的那副画,不知过去多久,终于上两步,将那画捡起,摊开。
风还在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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