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征双目倏地赤红,两手死死捏成拳,牙关紧咬,似乎光是想想那样的结局,就能痛裂了他五脏六腑。
可是他说:“那我也会同你当年一样,倾尽所有,愿赌服输。”
沐青霜有些恍惚地看了他许久,抿紧的唇渐渐松开。
她的唇慢慢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弧。“送银饰腰链给姑娘,在利州风俗上是个什么意思,你当真清楚?”
“很清楚。”贺征周身绷得紧紧的,严阵以待地凝视着她,惴惴揣测着她会给出怎样的“判决”。
沐青霜冷然轻笑:“那想必你也清楚,寻常儿郎送这礼物,姑娘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
贺征没敢吭声,目光始终攫着她那对明亮杏眸。
她面上有一层易容,瞧她的神情就无法真切判断她心意的,只有看着她的眼睛,才能窥探一二。
此刻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点点骄傲,一点点凌厉,她嗓音里透出的那份若有似无的笑意,并未抵达她的眼底。
“贺征,你拿这做生辰礼,便是只给我留了一条路,这不公平,”沐青霜再度冷声轻哼,“无论另外那条路我选是不选,你都该给我留着,不是吗?”
就像当年,她倾付满腔热情去追逐他,最终却也容了他的拒绝与放弃。
“生辰礼,你换一份来,我一定收;至于这个,”沐青霜指指旁边的小竹箧,眼神里有发狠的痛快与敞亮,“你另想法子重新送过,至于我收不收,那得看你本事。成交吗?”
贺征绷了半晌的肩头终于徐徐松了。他缓缓闭眼,如释重负:“好,成交。”这很公平。他该有他的诚意。
若她一次不收,他便送第二次、第三次。年少时她让他许多,如今他理当要还。
他不怕她使性子刁难,也不怕她发脾气打骂。只要不是冷硬到底一口回绝,别转头就走避而不见,就已是她手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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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八,沐青霜透过利州军府,向朔南王赵诚铭呈上金凤古道地图及沐家暗部府兵名册,称举国一统为大势所趋,沐家愿为国之长远计,自愿将暗部府兵交由朝廷调度,归入官军序列。
赵诚铭大喜,通令各军府,盛赞沐家大义高风,堪为国之砥柱,并恩赏沐家三座位于镐京外城的宅邸,亲笔致信延请沐家于开春后迁居入京,参与登基大典及开朝建制。
十二月初三,沐青演抵达利州军府所在的利城,那道“沐家人不得擅离循化”的谕令也无声撤除,沐家附近所有来自朔南王府的暗探、斥候尽数悄然离去,利州各城解除城门戒严盘查。
十二月初三至十二月初九,嘉阳郡主赵萦与贺征在沐青演的协助下,完成利州军政事务的交接,赵萦正式接替沐武岱成为新任利州都督。
嘉阳郡主赵萦上任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解散了赫山讲武堂,并责令原赫山讲武堂教头之一的印从珂前往循化接手原沐家暗部府兵,担负起守卫金凤山的重责。
这个任命出乎所有人意料,却让沐青霜心中大定。
印从珂是她崇敬的师长,心性刚硬正直,早年又在中原战场积累了丰富的统兵临敌经验,对山林作战也颇有钻研。由这样一个人来接手暗部府兵,对各方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对于沐家在利州的大厦倾颓,舆论颇有争议,不过随着十二月十一镐京大捷、复国之战完胜的消息传遍全国,万众沸腾的欢欣很快就将关于沐家的争议淹没于无形之中。
而对于外间纷扰,沐家人并没有太大波动,只在沐青演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迁居镐京的事宜。
此时年关将近,谁都知道这或许是沐家本家人在利州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但他们没有将被迫离乡的不舍与伤感写在脸上,就像过去几百年沐家祖祖辈辈的人所做过的那样,在红墙乌瓦下热热闹闹地筹备着除旧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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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家的大事已成定局,又有了沐青演回家坐镇,沐青霜便暂时卸下了大半重担,跟着向筠凑热闹筹备年货,闲散数日。
年前节下的琐碎事务总带着喜气洋洋的温软,让沐青霜渐渐从脑中那一团乱麻里抽出些许头绪。
十二月十六的午后,她将贺征约到沐家的小校场。
“打一架吧。打了这架,我好给你个说法,”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贺征的左手,“不占你便宜。”
从钦州回到沐家当天,沐青霜就让家医替贺征再度探过。他的旧伤平素并无大碍,但冬日天寒或逢有雨时会疼得厉害,这种时节就需得注意保暖伤处,尽量不要动用左手来做任何事。
如今正值隆冬,贺征的左手正被沐家家医用厚棉布包裹的夹板护着。
沐青霜让人取来绳子将左手缚在身后,手持木制长刀,对贺征执礼道:“请。”
贺征摇了摇头:“我不想……”对你出手。
“当年你让我放手,不要我等你时,也没有管过我想不想,”沐青霜眉目凛凛地直视着他,娇声厉色,“若你要站在那里只等着被打,我也不会手软,这是你欠我的!”
而若贺征当真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挨打,那她会非常、非常地瞧不起他。
贺征看着她狠绝泛泪的眼神,就知倘使自己不能全力以赴应她这一架,那他俩之间才是真的完了。
于是他咬紧牙根,从齿缝中艰难挤出一句,“好。”
这是他们从总角初识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交手。
谁也没有退让,谁也没有放水,全力以赴交出了作为对手能给的最大尊重。
木质长刀相撞时的声声闷响震得人胸臆生疼,却又意外地使人酣畅淋漓。
陈年过往如跑马灯一般从沐青霜眼前掠过,那些当年没有机会发泄出的委屈、愤懑,那些没有人知道的痛楚与狼狈,就在一刀刀毫不留情的交锋中,慢慢寻到了出处。
在有来有往的一招一式下,她心中的郁气渐渐淡去,到最后脑中一片清明,方寸间激荡起多年未有的疏阔豪迈之气。
最后两人双双力竭,各自满头大汗地以长刀为杖面向而立,平复着大乱的心音。
儿郎粗沉却克制的重喘与姑娘绵柔紊乱的急吁渐渐杂糅到一处,他们之间隔着约莫三五步的距离,却像是前所未有的贴近。
“从前我在你这里受过的委屈,如今我必须还你,否则我不能甘心。”沐青霜垂着脑袋,看着一颗接一颗的热汗从自己下颌砸到地上,蓦地笑了。
同样大汗淋漓的贺征也笑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