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东风到厅中时, 瞧见了宝婳也在。
宝婳瞧见了他略有些惊讶。
他的衣襟上染着血,手里还攥着绣儿的手腕。
绣儿小脸微白, 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垂首不语。
祝东风道:“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若你今日说不出个什么,冤枉了绣儿,你该明白会有什么后果。”
秋梨尚未开口,府上管事便过来道:“将军, 祝大人在咱们府门前,说是有事要见。”
祝东风皱了皱眉, 扫了一眼秋梨,心中生出了莫名的古怪之意。
而他身旁的绣儿不由得颤了颤,竟好似也认识祝九風。
他顿了顿,让人请祝九風过来。
祝九風今日着了件玄色缎袍,他迈进厅中时, 几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甚为微妙地朝他看去。
他含着笑时, 眼下那颗黑痣颇为惹眼, 仿佛与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仇怨。
祝九風抬眸第一个看去的人,正是宝婳。
“宝婳, 这些日子, 想明白了吗?”
他的声音温柔似蜜, 宫中一别, 他竟好似仍然是她哥哥的模样, 毫无嫌隙。
宝婳抿了抿唇,避开他那令人不安的视线, 并未答他。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随即对秋梨道:“秋梨, 你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他表面上毫不在意的样子,可秋梨却很清楚,他若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在她让人捎话过去立马就过来了。
祝九風寻了把椅子坐下,祝东风忍了又忍,到底没有与他开口。
秋梨见人都到齐,她才开口道:“大将军,你身边的绣儿,她并不是将军的亲妹妹,因为她的梅花,是被人纹上去的。”
绣儿睁大无辜的眼睛,“你……你是不是受了宝婳的指使?”
秋梨摇头,却蓦地扯住了她脑后的头发,令她不得挣脱。
绣儿尖叫。
祝东风见状立马要上前去制止,却见秋梨下一刻便压下对方的后领,将一块沾了不知什么液体的帕子擦在那梅花胎记上。
绣儿的只觉后背灼烧无比,疼得她哭出了声。
祝东风一把握住了秋梨的手腕,却也愣住。
绣儿的梅花胎记被擦的一片通红,被擦过的地方却也突然变淡一块。
“祝大人所寻的颜料固然艳丽,可却并不能永远保持不变,从宝婳背上有了那样的胎记之后,我便一直在试着找出去掉它的方法,这些日子,也正是向一位精于纹身之人寻到了方法,所以……”
“你的意思是,这胎记是被人纹上去的?”
祝东风的脸色愈发不可置信。
“你有什么证据……焉知不是你用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将我的胎记抹去了……”
绣儿抹着泪,哭泣道。
“她说的不错。”祝东风目光凝在秋梨的脸上,“你可知道她能说出我们兄妹三人生活的点点滴滴,你……”
秋梨发觉他竟半点也没有怀疑祝九風,神色竟愈发失望,“你也知道是兄妹三人知晓……为何就不能想到,这一切,都是祝大人设计的呢?”
祝东风听得这话,瞳仁骤然一缩。
然而秋梨隐去了眸中晦涩的情绪,又继续道:“况且,她说错了,绣儿往大哥碗里丢虫子,并不是为了捉弄,而是因为知晓大哥每日为了填饱他们兄妹三人的肚子,要做许多体力活……绣儿那时觉得那些虫子是同肉一样好的东西,才忍着自己没吃,都丢进了大哥的碗里。”
“其实这些事情我一直都隐隐有些印象,只记得自己有两个哥哥,却并不记得哥哥的名字和模样,后来走丢了,我辗转度日,遇见了祝大人,直到有一天,我偷听到了他与宝婳的谈话,我才知晓,原来他的妹妹身上也有一块梅花胎记。”
“秋梨,你疯了吗?”
祝九風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不见,连同秋梨身旁的祝东风的神情亦是无比僵凝。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绣儿?”
祝东风脸色变了又变,额上竟生出了一层冷汗。
秋梨道:“大将军何不看看我背上的胎记呢?”
祝东风却忽然松开了她,退后两步。
“不……”
“我怎么知道,你的胎记是不是纹上去的?”
他的脸色发白,一下子竟不能接受自己错把绣儿当做妹妹的事实。
秋梨目中含着莫名的郁色。
天底下最讽刺的事情就是,她那懦弱的大哥,做了万民敬仰的大将军,而在她心中灿如阳光的少年,却成了一个心肝剖开都淌着黑水的权臣。
她看向祝九風,一字一句道出了他们都不想听的答案。
“我确实就是绣儿。”
“秋梨……”
宝婳听到这话,目光惊愕到了极致。
秋梨看向她,宝婳便怔怔地走到她身边,问她:“秋梨……你才是他们的妹妹?”
秋梨攥紧手指,涩道:“宝婳,我只是觉得,祝大人他不会放过你,但只要他一天把你当做妹妹看待,你就至少一天没有性命之忧……”
可惜她想错了……
祝九風脸色几乎阴沉到了极点,却笑问道:“秋梨,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秋梨并不避他的目光,“难道我所知道的事情,也是祝大人告诉我的么,我记得的事情远比祝大人告诉这个‘绣儿’的事情更多。
我记得小时候,我脚上生了冻疮,大哥和二哥一人在自己的衣服上裁了块布下来,给我做袜子穿……我记得,我生病发热的时候想吃糖,哭闹不休,大哥攒钱要给我买药,却被二哥偷了一半拿去给我买了糖,回来之后我吃到了糖,二哥也挨了顿揍……我还记得很多事情,你们想听吗?”
“秋梨,你……你真的是……”
祝东风震惊地看着她。
宝婳神情恍惚道:“所以秋梨,你也有一个梅花胎记是不是?”
秋梨点了点头,宝婳慢慢地朝她后领伸手,她并未阻止。
宝婳压下后领,秋梨背上那块红色的梅花胎记便暴露在了众人眼下。
四下忽然静了下来,就连抽噎不止的绣儿也止住了。
然而这一回却不会再有人质疑这个胎记的真伪。
这是秋梨娘胎里带来的印记。
饶是祝九風凭借着记忆找遍了所有艳丽的颜色,都无法还原出它原本颜色与模样。
真正的绣儿身上所持的胎记,竟是任何人任何颜料都无法取代的。
宝婳慢慢松开了手,亦是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秋梨。
她从来没有想过……秋梨才是绣儿。
“宝婳,我说过往后不会再骗你了。”
秋梨眼中似有泪光,却仍是牵起唇角,同宝婳保证。
宝婳只是茫然得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
“不可能——”
祝九風缓缓起身,终于收敛了笑,“如果你是,为什么你从前不说?”
“那是因为,我那天在门外听见你同宝婳说,要在宝婳背后纹一块梅花胎记,并且告诉她,这是他妹妹的胎记,以及一些关于我们的往事……”
她隔着门,听见祝九風说他的妹妹叫绣儿,他还问宝婳,喜欢不喜欢这个名字。
秋梨似回忆般微微出神,“可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
祝东风蓦地上前一步。
秋梨指尖掐着掌心,饶是她心性再是内敛,想到当时的情景,仍是剜心一般的滋味,“后来我就被自己的亲哥哥,毒成了一个哑巴……”
祝东风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他的神色竟微微狰狞,蓦地回神抓住祝九風的领口,朝他脸上重重地砸下一拳。
祝九風往后踉跄,撞到了身后的墙壁。
祝东风喘着粗气,双目赤红。
“你这个畜生——”
祝九風身边的人立马拔出了腰刀挡在了他的身前。
祝九風抹了抹唇角,笑了两声。
他扶着墙站直身子,仍是摇头,“为什么……为什么你后来也从来没有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