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梨去祝府看望祝九風, 他确实憔悴了许多。
可见到了秋梨之后,他却忙披上衣服, 要带秋梨去见一个人。
他将秋梨带去了一个地方。
他们停在一个凉亭前,然而在凉亭的那一头,那里耸立着一座高楼。
那楼通体玄黑,四周荒僻,竟是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地方。
那里是祝九風的无相馆。
祝九風并不令秋梨接近那里,只是吩咐下属将人带来。
片刻下属便将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子提到了秋梨面前。
“这是绣儿, 大哥将她交给了官差,我便将她带了回来。”
绣儿憔悴不堪, 短短一段时日不见,竟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一般,下巴削瘦,面色发青。
她脚上没有鞋子,脚掌与手掌竟全都是血, 却不知是受了什么折磨, 就连露出来的脖子也是青紫一片, 直到秋梨看见了她皮肉上那些密密的针孔……顿时挪开了眼。
绣儿颤抖地跪爬到祝九風面前,不断磕头, 嗓音喑哑无比, “求大人饶命, 求大人饶命……”
祝九風对秋梨温声道:“我当日只是想叫她将宝婳骗出府来的, 可没想到她竟然存了私心, 可见这人心竟也没有那么好掌控……”
“她害宝婳,欺负宝婳, 交给官差处理确实是最合适的。”
秋梨起身想走, 却被祝九風拦住。
“你不喜欢么?二哥只是以为你喜欢看她凄惨的样子……”
秋梨没有答他。
祝九風道:“好吧。”
他转头看向绣儿, “你知道的,我不爱听人说假话。”
绣儿哪里还敢不说真话,“我……我开始只是觉得大人启用了我,也只是为了宝婳……我妒忌她,也只是想要让所有人都讨厌她,我真的没有恶意的。”
“原来如此……”
祝九風露出一抹微笑,绣儿顿时意识到,他还是听出来了她这半真半假的话来。
她微微绝望,他却说:“没关系,你到底没能伤到宝婳半根头发,我也没必要再将你丢回无相馆了……”
祝九風触了触她肮脏的脸蛋,笑说:“你从哪里来的,就还回哪里去吧。”
“不——”
绣儿下意识尖叫了一声,下一刻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就被人捂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秋梨迟疑抬眸,祝九風却对她说道:“你放心吧,她罪不至死,我说送她回去,并不是假话。”
秋梨对绣儿的去处并没有兴趣知道。
绣儿的用心险恶能遭到报应,她自然是乐见其成,她只是不希望宝婳的身上,为此而背负上一条人命。
然而祝九風却并没有告诉秋梨,绣儿是他从这天底下最肮脏不堪的地方捡回来的。
她享受过了鲜花着锦的生活,现在送她回去,只怕叫她比死更加痛苦。
见过了绣儿之后,他才与秋梨回到府上。
他上回受了刺激,身体竟还有些虚弱,大夫令他躺到床上去休息,给他端来了药。
他令人退下后,对秋梨柔声道:“从前都是二哥的不是,二哥已经向朝廷递了奏折,想要请求圣上封你为郡主。”
秋梨觉得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必要。
她轻声道:“祝大人……”
“秋梨,你唤我一声二哥可好?”
祝九風轻轻道。
秋梨迟疑着,唤了他一声“二哥”。
祝九風这才缓缓露出一抹微笑,“往后二哥对你,必然无所不应。”
秋梨这才问他,“倘若我要二哥从此收手,再也不去与大哥作对,二哥也答应么?”
她的来意十分明确。
她只想叫他就此收手。
祝九風点头,“二哥答应。”
他答应的竟如此之快,秋梨都有些不信。
祝九風却抚了抚她的头发,“二哥那么恨大哥,也是以为你死了,现在你还活着,二哥就没必要那么恨他了。”
秋梨虽还是不太放心,但能叫他答应下来,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祝九風喝了药后,便昏沉的睡去。
秋梨到庭院中一张石桌下坐下。
心中却仍是心事沉沉。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支着额睡了过去,竟又做了从前做过的一个梦。
秋梨梦里时常回到了过去那段光景。
有日祝九風忽然对她道:“如果人必须失去一样东西,我也许宁愿失去我的腿,这样……我就再也走不了太远的路,只在一个地方扎根下来了。”
“也许那样,我就会有一个家吧。”
他说这话时,面容微微模糊,让秋梨也想不起来他当时说这话的心情。
忽然,他转头看向秋梨,“如果必须失去一样东西,你愿意失去什么?”
秋梨想了想,说:“声音吧。”
比起不能看见,不能听见,她觉得不能说话也许也没什么要紧。
祝九風笑,“也是,你不爱说话,能不能说话,对你也许影响不大。”
他说完这话,秋梨就陡然醒来。
她下意识摸自己的喉咙,目色微慌。
她试着发出声音,才松了口气。
她其实很怕这样的梦,因为每次梦醒后,她都是真的发不出声音,是那样的绝望……
秋梨擦去额上冷汗,才发觉身上竟披了件薄衣,她握住那件衣服,怔了怔,忽然对着无人的地方轻唤了一声。
片刻墙上便出现一个人。
那人蒙着脸,并不叫她瞧见模样。
秋梨脸色微暖,将自己来之前便做好的香囊递给对方。
那人轻轻接过。
她轻声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这人是祝九風手底下的人,是专门负责刺探消息、见不得光的人。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
可秋梨却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她如今不在祝九風府里,能见到他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他将东西收起。
秋梨忽然道:“我能知道……你姓什么吗?”
可惜他却并未告诉她,直接消失在了墙头上。
秋梨微微失望,转身坐下,怔愣的瞬间,却忽然瞧见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纸团。
她将纸铺开来,上面写着一个“陈”字。
秋梨挑起唇角,眸色忽然温柔。
宝婳服药竟也服用了许多日子。
这日隗陌又问了她一次。
宝婳轻道:“我对我偷走祝大人的东西有些印象了,甚至想到了我挖了一个坑,将那东西藏在了坑里……”
“可到了这里,就又想不起了。”
她微微挫败,隗陌却安抚她道:“无妨,只要你每天都能想起一些,便不算没有效果,照这样下去,你也就这几日能恢复记忆了。”
宝婳点了点头,觉得有些困了,隗陌这才离开让她休息。
到了第二日,隗陌还在调制宝婳的药,梅襄过来问他,“这药还需喝上几日?”
隗陌说:“至多三日,她定然能全想起来了。”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匆匆忙忙进来一个婆子,对方说道:“隗神医,宝婳姑娘她好像不大好的样子啊。”
隗陌并未在意,“莫不是有了什么头疼脑热?”
婆子摇头,“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梅襄扫了隗陌一眼,便随那婆子过去。
待到了那里,祝东风竟也在。
他对梅襄道:“我正要出门,下人却通知我宝婳不大好的样子,我过来看她,她却好似不认得我了……”
梅襄抬眸,往床榻里看去,便瞧见宝婳才睡醒的模样。
她拥着柔软的被子,目光惶恐得看着他们。
隗陌顿时皱起了眉,上前给宝婳诊断,却不想宝婳抬手打了他一下,害怕地将手臂缩到了被子底下。
“婳婳……”
梅襄上前去,宝婳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小手只紧紧揪住了被子,仿佛他们都是坏人。
“梅二……”
隗陌的脸色渐渐有些不好。
“我……似乎出现了一些失误……”
一直以来,隗陌都十分的自信。
包括在治愈宝婳这件事上,他亦是自信满满,从不觉得自己会哪里出错。
可如今,他竟在宝婳的身上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失误。
“隗陌。”
梅襄念他的名字。
隗陌脸色十分不好,想来梅襄少不得要惩罚他,只是不知道这回是要断手还是断脚。
然而梅襄却只是垂眸看着宝婳,许久才开口道:“我不怪你。”
“我只希望,你能将她治好……”
他的模样很是平静。
平静得让隗陌喉头微哽。
梅襄看到宝婳的第一眼时,便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在隗陌说出来之前,他只要求隗陌一点。
他要隗陌治好宝婳。
他不再提让宝婳恢复记忆的事情。
祝东风将下人遣散,对着梅襄语气微微沉重,“我去让人告诉秋梨一声……”
他说完便离开了屋中。
好似每一个人知道宝婳的不好之后,表情都要比梅襄更为凝肃。
而梅襄只是仍如往常那样语气温和,“婳婳……”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道:“先去吃早饭好吗?”
他的模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阴沉的面孔。
宝婳没有答他,他便早饭拿来床边,亲自喂宝婳。
宝婳肚子咕咕叫,迟疑看了他一眼,张开小嘴将食物含进了嘴里吞下了肚。
等她吃饱之后,梅襄便拿起帕子给她擦嘴擦脸,她亦是没有太过抗拒。
梅襄问她:“我是二爷,你还记得么?”
宝婳轻轻道:“要嘘嘘……”
梅襄微怔,旁边端饭的婆子听见了忙说,“让老奴来吧。”
宝婳却十分抗拒陌生人的气息,慌得喘息都急促起来。
梅襄让那婆子下去,那婆子面色古怪地看了宝婳一眼,才出了屋去。
梅襄对宝婳道:“婳婳,二爷带你去可好?”
宝婳看着他,记得他喂东西给自己吃,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终于肯离开了温暖的被子底下,被他领到了一扇屏风后。
梅襄又轻轻道:“二爷帮你好么?”
宝婳摇头,似乎有些焦急,“羞羞。”
他轻声道:“二爷不是旁人……”
可她就站在恭桶旁有些无措,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嘘嘘。
梅襄去撩她的裙子,却令她惊慌无比。
宝婳连忙挣扎起来,竟直接一个巴掌拍到了他的脸上,她哭着捂住裙子自己竟也摔坐在了地上。
梅襄脸侧微微刺痛,浮起一抹红痕,他看向宝婳,却瞧见宝婳哆嗦着唇,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她见他朝自己看来,小手无助地将裙子挡起来,摇头道:“没有……没有尿裤子……”
梅襄看到她裙摆上的湿痕。
他再怎么想若无其事地等隗陌想出治好宝婳的方法,然后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却也无法掩饰当下宝婳变成了一个傻子的事实。
他原本还可以伪装得柔和的目光忽然间变得十分的可怕。
至少在宝婳看来是这样的,她吓得抽泣不止,根本不允许他再靠近一步。
直到秋梨得到了消息匆忙赶回府里来,便瞧见了这样一幕。
“宝婳……”
秋梨迟疑地上前去。
宝婳看见她,却含着泪委屈道:“梨梨……”
她竟然认识秋梨。
秋梨过去将她扶起,她却张开手臂要秋梨抱她。
仿佛她只是一个孩子,应该被大人抱。
秋梨扫了梅襄一眼,低声道:“还劳烦梅二公子先出去罢,我需要让人为宝婳备水,给她……清理一下。”
秋梨让人准备了热水,亲自给宝婳解了衣服洗了个澡。
宝婳换上干净衣服以后,便又缩回了被子底下,仿佛这样就能安全许多。
等她睡着以后,秋梨才又让人将隗陌请来。
隗陌替宝婳诊脉查看,却仍是束手无策。
“隗大夫,宝婳,她现在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