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襄带着那热腾腾的粘糕回了深春院去。
这个时辰, 宝婳往日里也多半都是在屋里,哪儿都没去。
“二爷, 你怎回来了?”
宝婳坐在罗汉床边上对着窗外发呆,见他回来,却仿佛没有以往那般高兴。
梅襄提着手里的东西道:“出门的时候忘了拿东西,刚好又瞧见卖粘糕的……你不是喜欢吃么,我便给你带回来了。”
宝婳接过来,将那粘糕放在了桌上, 她心不在焉地唤了一声“二爷”。
他见她仍没高兴起来,温声问她:“是怎么了, 有话要同二爷说吗?”
她今日恹恹的模样,似精神不济。
他只当她会说出哪里不舒服的话来,却没想到她冷不丁地问他,“太后把桑若给了二爷是不是?”
梅襄缓缓愣住。
宝婳抬起眸,纤浓的睫轻颤, 她看着他, 那双莹眸好似也惶惑不安得很。
因为她看见二爷唇畔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
“是谁说的?”
梅襄的脸色渐渐冷下。
他问她:“是不是桑若自己说的?”
宝婳没吱声, 但她的态度几乎等同于默认。
他不是没想到桑若会说出来,而是没想到她真的敢有胆子不要她那条命了?!
他退后半步也不需要宝婳回答, 转身往外走去, 宝婳却立马捉住了他的衣摆。
她的力气很弱很弱, 却将他的脚步给绊留了下来。
宝婳垂眸看着他衣角上绣的卷草纹, “所以, 二爷……她真的是太后赏赐给二爷的妾侍,是不是?”
她说完, 又低低地强调了一句, “二爷不许骗人。”
梅襄唇角紧绷。
他并未看宝婳一眼, 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答了她一个“是”。
宝婳点了点头,松开了手指。
原来真的是这样……
难怪,难怪她成亲之前,太后要特意将她宣召进宫去说那样一番警告。
因为太后早就打算好了会给二爷赐妾,不是桑若,也会是旁人……
“宝婳,她不会有任何名分,也不会是我的妾。”
他的语气略微僵硬地解释了一句,低头瞧见她脸色仍不是很好。
他不免温声问她,“是不是桑若还同你说了什么?”
他半蹲下身,握住宝婳搁在膝上的小手,声音愈发柔和,“婳婳,这次都是二爷不好……”
宝婳听到他这些话,却一点都没办法得到宽慰。
她太难过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听到桑若这样说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嘴里说着男人三妻四妾是应该的,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真的发生的时候,她却一点都扛不住。
她嫁给梅襄之前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的性格并不勇敢,甚至怯懦。
她用了很大的勇气才选择和二爷在一起的……
若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会躲到二爷的怀里,一点都不会怕。
可现在二爷叫她难过……她只想快些找到一个龟壳把自己藏进去才好。
她觉得她必须做些什么才好……
她看着他,目光忽闪忽闪,似乎想了很多很多。
她平静的态度却让梅襄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二爷……”
宝婳捏了捏掌心,语气轻轻地同他道:“我想同二爷和离。”
梅襄蓦地怔住。
她的话太过突然,也太过于出人意料。
梅襄当初带桑若回来的时候,便是料想到宝婳知道后兴许会生他的气,但没想到她张嘴就吐了个和离出来。
她这是把婚姻当成了什么?当成儿戏么?
“你闹这一出做什么……”
他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脸色愈发难堪起来。
“我知晓你是生我的气了,是桑若那个贱人还说了旁的什么是不是?我现在过去掐死了她给你出气就是了!”
他脸色隐隐发青,万万没想到当初一个侥幸的念头,就能叫宝婳对他说出这样剜心的话。
“二爷就算掐死了桑若,我也不要二爷给我出气……”
他这样说有什么意思,明明就是他骗了她,他还这样理直气壮,倒像是她无理取闹了?
这口气叫宝婳愈发地吞不下,她再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音,她转过脸去,心里想要同他撕破脸皮的念头愈发得止不住了。
“我就是要和二爷和离,要和二爷破罐子破摔,这样我的心里才能痛快一些……”
梅襄定定地看着她,胸口起伏不定,对她沉声道:“收回你说的这些昏话,我只当你没有说过!”
宝婳抬手擦了擦泪,哽咽道:“二爷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样自欺欺人了,我说了就是说了,怎么都不会收回的,我要和二爷分开,要拿着休书和二爷和离,要从此以后再也不见二爷这个人了。”
她说着便从罗汉床上起身,要往外去,泪眼模糊地叫她都看不清路了,她嘴里仍是哭着道:“我现在就要离开府里去找我的母亲……”
梅襄握住她的腕哪里能叫她现在离开屋里半步。
“宝婳,你现在是愈发得能耐了吗?”
他的面庞微微发白,“你再说一遍试试?!”
宝婳见他这样,流着泪当然不敢再说一遍。
她腕上好似套了一对镣铐一般,更挣不开他的掌心,可她就是不甘心,她便是不说话,却还转过脸去学着他发出一声冷笑,气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她这会儿想往外去,才叫梅襄看到她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信封。
“你还真敢拿出这东西来……”
他登时两眼含了火光一般,微微咬牙,“把休书拿来……”
宝婳另一只手便忙将那休书塞到怀里去也不给他。
他直接捉住她的臂膀将她拽到怀里,他的手往她怀里去拿休书,宝婳见他在大白天连脸面也不顾及了,便抱起他伸来的手狠狠地咬下去。
梅襄捏住她的下颌,今天说什么都要把那休书拿走,她却猛地朝他脸上挠了一下,叫梅襄脸侧一阵刺痛。
只须臾之间,他的脸侧便浮现了三道抓痕。
宝婳瞧见他白皙的脸侧渗出了血痕,一下也僵住了。
只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便将手从她怀里抽了出来,将那被争抢得皱巴巴的信封攥在了手里。
“二……二爷……”
宝婳似乎也没有料想到,她竟然能伤了他。
梅襄寒着脸将她松开,对她说道:“宝婳,既然嫁了进来,就莫要再妄想那些有的没的事情,如果你有这念头在,还是趁早死心吧……”
“你什么时候见过二爷会给旁人留退路的?”
他的声音轻了几分,但也似井水一般叫人心口渗着凉意,“你想要的二爷都能满足你,但这一条,你若不能自己早点想通,那么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
他说完便掉头出了屋去。
宝婳咬着唇,又哭着伏到了那罗汉床上。
他的意思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她想好好过日子就要自己想明白了,跟他好好得过,要是像现在这样想着离开,想要和离,就算她自己心里难受膈应,那他也不会放她走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坏得明明白白,也绝不回头。
宝婳哭得伤心,旁人也不敢靠近她半步,过了会儿外边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看着宝婳趴在几上,便低声道:“弟妹……”
竟是柳氏的声音。
柳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但她来的时候,多少都该听见了他们吵架的动静。
“我想同你说些事情……我先前一直挨人磋磨,我对不起你也不要你原谅,我只是想叫你看些东西,也许你看过就明白这并不全是二弟的错……”
她磕磕绊绊的,似乎说话都很困难。
宝婳心头顿时生出一团无名火来,她反手将桌上的杯盏都拂到地上,“便因为我是个好心肠的人,所以就值当你们都这样来欺负我是不是?”
柳氏原本想亮出袖子底下的臂膀的动作僵了僵,又收了回去。
她解释道:“不是的……”
“你走,我是不会再相信旁人的话了……”
宝婳闷闷地说了一句。
过了会儿她抬起头,瞧见柳氏已经不在屋里,显然被她发脾气给赶跑了。
她还瞧见躲在角落里的那些小丫鬟们都颇是畏惧地看了她一眼就迅速的低下了头去。
宝婳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
她竟愈发得不像样,对着自己的嫂子摔碗摔碟的,甚至还动手打了二爷……
她啜泣了一声将难过的心情忍住。
她不喜欢这个样子。
她这么凶,一点都不像她自己了。
桑若在屋里还等着丫鬟过来报信。
岂料下一刻就瞧见了梅襄来了她这里。
对于桑若而言,这简直是再稀罕不过的事情了。
“二爷?”
他一直朝她走来,那张俊美的面容上仿佛结了霜一般,寒冽至极。
下一刻桑若便被他掐住了脖子按在了墙上。
前两回差点被梅襄掐死的阴影瞬间又如潮水一般将她覆灭。
“二爷……”
管卢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匆匆从外面追赶进来,忙要阻拦。
“二爷她现在还不能死……”
管卢知晓他现在快气疯了。
但他现在掐死了桑若,当初还不如直接拒绝了太后。
“二奶奶她知道的也未必会高兴的……”
他这话难免让梅襄想到了上回宝婳以为他弄死了梅衡之后,做了一宿噩梦的事情……
他紧紧蹙起眉,这才蓦地收了手。
桑若扶着墙痛苦喘息……
这是第三回了……
第三回二爷都没能掐死了她。
她挑了挑唇角,低声道:“二爷,我什么也没有说,是宝婳自己看见我从书房里出来,她误会我了……”
“桑若,你到底图什么?”
梅襄面无表情地问她。
桑若闻言,微微出神道:“我图自己能在二爷的身边有一席之地。”
她看向梅襄,问他:“倘若我带来的利益,比宝婳给二爷带来的利益更大呢?”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他的眼中除了嫌恶,在无他物。
“我憎恶你,只想要你从眼前消失。”
他说完便再不想多看她一眼,离开此地。
一连几日,宝婳都不曾再见到梅襄。
自他从她手里夺走休书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深春院过。
宝婳早起穿了件素白色绣花袄裙,她倚在窗下,衣下包裹着的身段软绵,即便不施脂粉,依旧是杏眸柔黑,唇瓣嫣红,眉黛花颜,微微颦眉的模样,惹人心口也好似跟着一揪。
“二奶奶,那日在船上的事情,奴婢看得分明……”
竹月忍不住主动与她提了一嘴。
那日在船上她看见桑若的小丫鬟要推柳氏去撞宝婳入水。
但柳氏自己绊进了水里去。
“那桑若姑娘用心不纯……二奶奶可千万别上了她的当。”
宝婳“嗯”了一声。
这件事情同桑若的挑拨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
她只是突然听到二爷真的有个妾之后,无法接受罢了。
这些天平静下来,她的心思自然也没那样偏激。
她瞧见梳妆台上一只盒子,正是桑若所赠那一套珍珠头面。
她想了想道:“随我去寻她一趟吧。”
她要将这东西还给桑若。
她那少得可怜的精力几乎同二爷都耗了个干净,实在再没力气同旁人耗了。
桑若住的地方离宝婳的院子并不是太远。
到了那儿,宝婳便瞧见门口的两个婆子在说闲话。
婆子见她过来,谄媚笑说:“这不是二奶奶吗,怎突然就过来了,待老奴进去禀报一声才好。”
婆子说罢正要进屋,就听见屋里一个重物倒地的声音。
里面有很多细碎的动静,叫人听不分明。
婆子愣了愣,宝婳却对她道:“不必了,我自己过去。”
她直接上前去,走到窗边,才透过若隐若现的架子缝隙,看到了地上倒着个人。
“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心里真的很痛,打在你身痛在我心,可以说,我比大奶奶你要更加痛上千百倍……”
“我从前也是像你这样,想做什么又不敢做,结果弄地自己里外不是人,反而什么都没有了。”
柳氏方才被她踩了一脚肚子,只觉得口中微微腥甜。
她的头发早就凌乱不堪,钗环也散了一地。
婆子攥着她的头发,要将她拖出去,这时门口却走近来一人。
婆子见到来人愣了愣,桑若抬眸也是一愣。
“宝婳?”
宝婳看着柳氏,忽然想到对方那日似乎想要给她看些什么。
她微微迟疑,蹲下身去轻轻地卷起了柳氏的袖口。
只那么随意一掀,便叫她瞧见了柳氏袖下那根手臂上的淤青红紫,或大或小的针孔,甚至焦灼发黑烫伤过的痕迹……
宝婳几乎都愣在了原地。
她做下人的时候,不论是她还是那些丫鬟,都很少会受到主子的苛待。
可柳氏是大奶奶,是个正正经经的主子,却会过的比一个奴婢都不如?
她看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她替柳氏放下袖子,却缓缓起身走到了桑若面前。
“桑若……”
宝婳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桑若笑了笑说:“宝婳,其实……”
她的话未说完,脸侧便蓦地一痛,被宝婳打了一个耳光。
桑若偏过头去,瞪大了眼睛竟十分不可置信。
桑若捂着脸,被丫鬟搀扶住。
“疼吗?”
宝婳问她。
“真的一个巴掌落在了你的脸上,我也不见你能挺得住。”
她这是都听见都看见了。
听见了桑若说的那句“打在你身痛在我心”,也看到了桑若是怎么对待柳氏的。
桑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宝婳,你再了不得,也不过是个商户之女,可我是太后的养女,你要弄清楚……”
宝婳却道:“你说错了,在这府里,我现在尚且还是梅二奶奶,而你是妾。”
“是妾,就要看主母的脸色过日子,要立规矩,要挨磋磨……”
“不过桑若,我是不会这样对你的。”
宝婳看着她,没有丝毫容情的意思,“将你驱逐出府去,这个资格我还是有的。”
“你敢!”
桑若的脸色终于变了几分,她咬牙道:“宝婳,没有我就没有今天的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这样的话,宝婳已经听了太多遍了。
宝婳如今也没什么不敢的。
她说要将桑若驱逐出府,竹月便二话不说找了仆妇过来,将桑若拖出屋去。
末了宝婳让人来将柳氏送回去,她看着柳氏那副模样,心情复杂到了极致。
她怎么也没想到,柳氏在元氏跟前的地位,竟会是这样的……
她们简直都没拿她当人对待。
“记得给她请个大夫……请个女大夫吧,顺便看看,她身上还有没有旁的伤了。”
这厢元氏起初听到柳氏病重的消息还不当一回事儿,待听到桑若被宝婳赶出府时,元氏这才有了反应。
“她竟敢将太后的养女赶出府去?”
她想到自己儿子还没解脱出来,宝婳便做出这样的事情得罪太后,更是气得头顶冒烟。
她要去深春院找宝婳责问。
可到了深春院外,那些家仆早就得了梅襄的指示,莫说元氏,便是苍蝇都不可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