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长垣东五里有火光,长垣县令当即带着百姓去救火,在官道旁的一处山沟里,发现了这十具烧焦的尸体。案情重大,他办不得,便移交给了开封府。”
“最初起火的地点在哪里?”崔桃问。
韩琦摇了下头,长垣县县令并没有交代这点。
“韩推官请看这个。”崔桃将两块布料放在桌上。
“这是?”韩琦回看一眼崔桃。
“这两块来自两名死者身上的布料,都是赭色。”崔桃解释道。
韩琦起初还是有点不解崔桃为何强调两块布料都是赭色,或许只是两名死者碰巧穿了一样颜色的衣服而已。韩琦随后明白过来崔桃所指,结合他尸单上所写的残忍之状,细想来倒是不无可能。
囚服为赭色。
“你觉得她们皆为女囚?”
“十名,人数不算少了,想来不难查,一查便知。”崔桃凝重地看着韩琦。
许因为她也是女囚的缘故,所以感同身受,对这些女囚所受的非人遭遇很是气愤。女囚也是人,犯了错按律处置就是,别的不该有。
韩琦应下,当即吩咐下去。
“若属实,定严惩不贷,以儆效尤。”韩琦向来温淡的声音变得冷厉。
崔桃又问韩琦,杏花巷以前那四家自尽的死者家属之中,可有同意开封府挖坟重新验尸的。
“时隔久远,如今只寻到一家,王钊已经去游说了,下午该可以去一趟。”
“那正好,我顺便去一趟长垣县,瞧瞧起火点在哪儿。”
崔桃从韩琦那里出来后,就看见王四娘朝她颠颠地跑过来,告诉她有一位吕二郎来找她。
“不见。”崔桃眼不眨一下,径直往回走。
“那位吕二郎说,你若说不见,他就要我告诉你,九娘来的信他便给烧了。”王四娘接着道。
崔桃立刻停下脚步,让四娘人赶紧带路。
崔桃到了开封府侧堂,就见吕公弼负手站在屋中央,手里正攥着一封信。
崔桃二话不说,上前就将那封信从吕公弼的手里抽出来。
吕公弼有所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手上空空如也。
他蹙眉盯向崔桃:“你——”
“好生无礼,不知体统,如此粗鲁。”崔桃边拆信,边替吕公弼把他没说完的话,说完了。
吕公弼缓缓地吸口气,随即撩袍子坐下来,“你不爱受拘束,便也罢了。可大街上随便认识的人,你便敢跟着他走?上次你是幸运,遇见了……黄六郎。若遇到了坏人,你可怎么办?”
崔桃飞快地览阅了崔枝信上的内容,无非是唠叨家中的日常。
信中,崔枝说崔六娘嫉妒她了,几次背地里拿话挤兑她。又说马氏,也便是崔桃的母亲,曾私下里找到她询问崔桃的情况,崔枝没敢透露,只能瞒着了。还说家里的祖母因为崔枝颇受宰相夫人喜欢,越来越看重崔枝,有意让马氏帮忙撮合崔枝和吕公弼的婚事。崔枝在信末尾还不忘跟崔桃感慨一句,现在家里很多人对她或热情或排挤,搞得她心里怕怕的,都不知道该信谁,幸好有十娘一如既往地陪着她。
“十娘是谁来着?”崔桃今儿看到太多尸体,脑子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儿。
“你五叔五嫂的独生女,”吕公弼解释道,“也是个命苦的,才生下来没多久,父母就去了。”
“那身世是挺惨的,性子如何?为人如何?”崔桃继续问。
吕公弼仔细回忆了下,半晌后,开口道:“没太多印象,是个怕生的,总爱躲在你祖母身后,应该挺安静乖巧的。”
“安静乖巧,这性子倒适合你。”崔桃顺嘴就把话题转移了。
吕公弼立刻瞪向崔桃,问她这话何意。
“你这么霸道的人,总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就得找一个安静乖巧,对你百依百顺的。找这样性子的人更契合你,婚后的日子容易和和美美,出不了大问题。”崔桃解释道。
吕公弼蹭地站起身来,眯眼质问崔桃:“因昨晚的事,还是因天香楼的事,故意说这话气我?”
“都不是,是因宰相家的二公子对一个女囚‘痴心妄想’。”崔桃纠正道。
吕公弼双眸盛满怒意,他冷冷地盯着崔桃半晌儿,随即拂袖而去。
崔桃把崔枝的信收好,步履轻快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儿,猛然想起来锅里还闷着猪蹄,赶紧撒腿就跑向厨房,掀开锅盖看情况。
幸而没有糊掉,汤汁收得刚刚好,棕红色亮晶晶的猪蹄躺在金黄色豆子中,散发着阵阵肉香。
崔桃把锅盖重新盖上,将她之前和好的面放到案板上。这面可不大一样,特意调配了一定比例的豆面和栗子面在里面,等做熟了细品的时候,就能吃到和普通的面不一样的香甜味。
崔桃把面团揉搓成大小均匀的剂子,再将油酥也搓成相同数量的小剂子。将油酥小剂子按在大面剂子上,擀成长条,卷起,搁置一会儿,再擀成长条状,再卷起,如此反复几次,再将剂子擀成圆形的饼状,上下粘上芝麻和杏仁碎,入锅煎熟。
这样做出来的酥油饼色泽金黄,层层起酥。表面粘着的芝麻和杏仁碎,还会给脆而不碎的酥饼增添果仁香儿。用这入口即酥的酥油饼,配着着黄豆炖猪蹄儿一起吃,猪蹄香,黄豆香,饼也香。如果用油酥饼沾一下炖猪蹄的汤汁再吃,更有一种酥脆中渗着香汁的口感,让人欲罢不能。
管它早餐该吃什么,总之现在一定要吃这个。
萍儿和王四娘也借了崔桃的光了。
俩人闻香而来,看到有肉眼睛都亮了。她们早尝过崔桃做兔肉的手艺,那还是在野外,佐料有限,但那会儿已经美味的不得了了。如今这小厨房里,什么佐料都齐全,做出来的菜香味儿比上一次更甚。对于吃了好几天‘草’的俩人,如何能做到不馋?不能!
俩人都禁不住咽口水,看黄豆猪蹄的眼睛越来越直。
崔桃将她们俩那份儿猪蹄盛到碗里,也配好了饼子和筷子,但却不让她们动筷。
俩人赶紧求崔桃,好一顿拿好话赞美崔桃,并向她保证以后一定能做她的好帮手,绝不拖她的后腿。
“一个要求:办正经事的时候,少废话。我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多说一个字。不然就出门左拐,大黄那里还有地方。”
崔桃口中的大黄,正是开封府大牢旁边养的一条狗,也是上次在试毒中侥幸活下来的狗。
俩人连连点头,跟崔桃作保证。
崔桃这才撤离了手,允许她们吃。
好几天没沾到肉腥儿的俩人,马上就跟疯了一样起筷子开吃。
王四娘性子急,吃得快,但啃猪蹄的时候特别细致,骨头上面一丁点筋肉都不留。也幸亏崔桃这猪蹄闷得够久,她才能都给啃干净了。
萍儿相较于王四娘吃得更斯文些,可速度也不慢,有时候吃得一边腮还会鼓起很高,略有点不符合她往日一贯给人的淑女形象。
“对了,”王四娘吃完之后擦了擦嘴,问崔桃之前在验烧焦女尸的时候,为何态度突然大变,“是查出什么紧要的证据了?”
“咳咳——”萍儿蹙眉,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用幽怨的眼神瞪着王四娘,“能不能别在吃饭的时候说尸体?”
“我没在吃饭的时候说呀,我吃完了!”王四娘无辜道。
萍儿倒是被气得更加咳嗽了,她幽怨地瞪一眼王四娘,埋怨她只会想着自己,不顾及别人。
“哎呦,可别这么讲。你哭哭啼啼的时候不也只是想着自己,没想过别人看你那样有多过膈应么?”王四娘嘴贱地反驳道。
“你——”萍儿气红了脸,王四娘却只顾着笑。
萍儿无奈之下只能鼓着腮帮子,端着自己的菜碗,躲到厨房的另一端去吃。
王四娘这时就听崔桃讲了她检查的那些女尸中,但凡没被烧焦的,下身无一不糜烂严重的情况。王四娘当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气得拍桌子瞪眼,破口大骂那些畜牲居然敢这样祸害女人,都不得好死。
“现在初步怀疑,她们可能都是女囚,当然还要进一步调查证实。”崔桃接着道。
萍儿凑过来,瞪大眼:“女囚?那是什么人居然对——”
萍儿刚刚虽然躲到了厨房的另一端,但是一点不妨碍她把整件事都听得一清二楚,因为王四娘刚刚骂声实在是太大了。
“是官府的人么?”王四娘问。
“目前还说不好,因为证据还不够齐全。”崔桃客观陈述道,但她个人觉得是官员或官差的可能性很大。
“我们幸而在开封府坐牢,若换在别处,却不知会是什么光景了。”
王四娘叹了口气,又冷笑两声。
“其实这种事儿在很多地方大牢都有,也就开封府在皇城根儿底下,做事规矩些。在其他地方的大牢,很多女囚都不被当人看,遭狱卒们可劲儿欺辱,说什么‘都进到牢里了,还当什么节妇’,肆意扒衣裳戏弄都是轻的了。却有不少因小罪入狱的,后来被放出来,却没脸活下去的,要么吊死要么跳河了。”
萍儿惊讶地问王四娘怎么会知道这些。
“别忘了我原来是干什么的,寨子里有几个娘子犯了事儿进过大牢,见识过里面的情况。她们也是熬出来的,却是没脸在原来住的地方呆了,便跑来山寨投奔。”王四娘痛恨地皱眉,气愤地拍桌子,“却没有像尸房里那些的,竟被那般祸害死的!这些丧尽天良的狗畜生,别让我遇见他们,否则我扒了他们的皮,挖了他们的眼!”
萍儿连连应承,也跟着王四娘一起痛骂那些人。
“希望韩推官能够尽早查出这事的真相,把那些祸害人的畜生都给抓起来!”萍儿接着道。
“韩推官会不会因为那些人是当官的,便护着他们?”王四娘担忧地问询崔桃,“所谓官官相护么,何况在他们眼里,女囚下贱,不值钱。”
“不会。”崔桃相信韩琦不会那么做。
但退一万步讲,如果他真那么做了,崔桃也有自己的办法应对。总之,要给尸房里那十名不管是在生前还是在死后都受尽羞辱的死者们一个交代。
现在崔桃说的话,王四娘都信。她立刻松了口气,感慨果然还是开封府好。她和萍儿选择留在开封府,真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下午的时候,崔桃先去了长垣县,查看山里的起火点。
根据现场燃烧的程度来判断,十名女尸被焚毁的山沟就正是起火之处。这山沟附近没什么树,都是一些矮灌木和草丛。所以火势没怎么蔓延就被扑灭了。
现场除了黑漆漆的草木和碳灰,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即便是有,也早在救火过程中被破坏了。
崔桃接着就赶往三年前在杏花巷自尽的张姓夫妻的坟地。
开棺之后,合葬尸棺内的白骨情况一目了然,两具白骨的颅骨内都插有一根银针。如此就可以大概明确,杏花巷内发生的所有夫妻自尽的案子可能都有关联,所有‘自尽’的夫妻可能死于同一种手法。想要完全确定,还需要找到另外三对自尽夫妻的葬地,进行开棺确认。
这方面的事地是由王钊来负责调查处理,崔桃这边只需等消息就好。
“如今看来,杏花巷的案子很可能跟一种邪术的祭祀仪式有关。整巷子的凶相宅,必须是一对夫妻悬梁自尽,每三年一次,每次两对。”崔桃对韩琦总结道。
“那会是何种邪术仪式?”韩琦问。
崔桃手托着下巴,琢磨道:“这就说不好了,很多邪术都是秘传,外人未必知晓。但这个仪式应该不是给活人做的,像在为死人祭祀。当然,生者也必有所求,不然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韩琦点点头,觉得崔桃所言颇有道理。
“那个给杏花巷建房的老木匠的女儿,可找来了没有?”崔桃忽然想起来。
“大概明日会到。”
“那就好,这案子不能再拖了,如果每三年凶手要拿两对夫妻祭祀的话,今年的数量已经完成了。凶手在短时间内很可能不会再动手,若让他隐匿在茫茫人海之中,便再难寻到了,除非等到下一个三年。”
崔桃继续跟韩琦细致分析杏花巷案凶手的特征。
“根据钱同顺妻子杨氏的死亡境况来看,当时在夜晚,杨氏都没来得及披外衣,就在院里见了凶手,可见对凶手毫无防备。
银针的插入,一定要近而精准,从四位被害者都没有反抗伤的情况来看,死者都是在他们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近距离被银针刺入耳。
两户人家,两对夫妻,也便是两男两女,会同时对什么人疏于防备?假设凶手也是杏花巷的住户,跟他们很相熟。凶手力气小,可能是女子,当然也可能是身子孱弱的男子,但不管是男还是女,同性之间可亲近些,但异性之间,即便是相熟,似乎也不好靠得太近。他是怎么做到分别各个击破,将银针刺入男女被害者的耳中?”
韩琦应承道:“凶徒必是名容易让人疏于防备的人。凶手会不会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但如果是两个人的话,他们用银针手法应该很类似。
最近碰见的这两桩案子,死得人太多,杀人手法也都太凶残。”
崔桃向韩琦提议在开封府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不光可以告慰死者,也可以给生者的慰藉。
韩琦并不认为这是崔桃要求做法事真正理由,“你何不坦率直说?”
“直说了,我怕韩推官不信啊。”崔桃瞄了一眼韩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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