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有同是那一派的人起着哄道:“是呢是呢,我看阿莫家这小徒弟的头,比那谁谁谁家的梳得还要更好一些呢,怎么那个就入了选,这个倒落了选?”
躺枪的阿愁不禁一脸无辜地看着众人,然后带着些许小心,看看那脸色阴沉下来的岳娘子,又抬头看看她师傅。
此时正有人推着莫娘子的胳膊怂恿着她道:“阿莫,你倒也说句话啊。”
阿愁听了,赶紧悄悄捏了莫娘子的手一下。莫娘子看看她,嘴唇微动了动——她俩到底谁是师傅啊!
不过莫娘子也不傻,哪还看不出来,那些人是要拿她俩当枪使,所以她沉默着没有接话。
这里喧哗着时,那行首岳娘子冷冷一笑,道:“之前就说了,落选的原由不说也罢,偏你们非要这么闹起来。那么告诉你们也无妨。阿莫家这小徒弟入门还不到两个月,基础原就差,偏她出身还不好。这样的人,怎么能往夫人身边送?!那岂不是对夫人的一种不敬?!”
顿时,便是阿愁从来没觉得她的出身有什么低人之处,这会儿也忍不住涨红了脸。莫娘子则是气白了脸。
岳娘子可不怕得罪了这无权无势的师徒二人,只冷哼着扭过头去,看着中选的那二十个女孩儿道:“你们莫要以为你们这样就算是过关了,今儿只是初选,后头还得再叫夫人身边的两位姑姑过一遍眼。若是那二位看不上你们,一样照旧是个淘汰。至于说最后能叫夫人看上几个,就看你们各人的造化了!”又一脸厌烦地挥手道:“今儿就到这里吧,都散了。”
林娘子忙问道:“不知道两位姑姑什么时候来相看人?”
因派系之争而烦心着的岳娘子不禁皱了皱眉,可因说话之人是林娘子,她拿眼角看看林巧儿,只得缓了脸色,应道:“这个还得跟两位姑姑商量一下,总得挑着她们方便的时候才是。”
众人听了,这才纷纷散去。
立于会馆门前,林娘子牵着林巧儿的手,一脸同情地看着莫娘子,道:“你看这事……”
莫娘子稍微松动了一下板结起的脸,挤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错过一个机会罢了。”
林巧儿看着阿愁的眼神里,也是一副不知该说什么才是的模样。
阿愁便对她笑道:“还没恭喜你呢。”
林巧儿扁了扁嘴,道:“真没想到,我原当……”
阿愁摇了摇头,截着她的话笑道:“就像我师傅说的,这也没什么,不过错过一个机会罢了。”又弯着她那双极具特色的笑眼儿道:“虽然人都说,名师出高徒,可不是还有句老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吗?我不信我将来就真能比你差了多少呢。你可也当心了,别一个懈怠,就叫我给越过去哟!”
林巧儿尚未接话,只听她们身后一个声音嗤笑道:“好大的口气!”
阿愁扭头,这才发现,她们身后不知何时堵住了几个人。站在最头前的,是那脸上似能滴下墨汁来的王大娘。王大娘的身后,跟着那眼皮微微发红的王小妹和她那始终低着头的徒弟。再后面,则是之前问过阿愁师门的那位行副娘子,似乎是姓余。
王大娘这里话音刚落,就听得站在她们身后的那位余娘子笑道:“是个有志气的。”
那王大娘似乎并不知道身后还跟着人,余娘子这般突然一出声,倒把王大娘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时,才发现余娘子在她们身后,且那余娘子还堵着她夸了阿愁一句。顿时,王大娘的脸上那神色就有些转换不过来,显得颇为精彩。
于是阿愁忍不住又弯了弯眼。
余娘子似乎也被她这极具感染力的笑容给影响了,原本看着颇为高傲的脸上露出一个可算得是亲切的笑容,却是一边视若无睹地打那不自觉让开路的王大娘身边走过,一边极顺手地在阿愁头上拍了一记,头也不回地对莫娘子道:“是个好苗子,好好栽培吧。”话音落处,人已经走远了。
直到看着那余娘子走出巷口,这边的众人才转回视线,却是不由全都看向王大娘那个中了选的小徒弟。
王大娘的徒弟,有一个叫阿愁听了颇为感慨又怀念的名字——黑妹。
于这一世里只能拿个青盐刷牙的阿愁,看向黑妹时,却是忽然就发现,黑妹的脸颊上竟又映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偏这始终半低着头的孩子,看着只一脸的木然,就好像那巴掌印不是印在她的脸上一样。
阿愁默了默,拉着莫娘子的手往旁边又避了一步。那意思,请着王大娘几人先行。
王大娘似有意要跟莫娘子和林娘子再说些什么,可看看沉默着全然不想搭腔的莫娘子,以及那总忍不住盯着黑妹的脸颊看的林巧儿,王大娘的脸色不由又黑了三分。想着今儿的窝囊,叫一向惯常调节气氛的她也提不起那个精气神再来应付人了,便冲着林娘子和莫娘子虚虚应了一句“先走一步”,又习惯性地在黑妹背上猛推了一把,拉着那始终耷拉着一张脸的王小妹出了巷口。
看着她三人走远,林娘子回头道:“该到午时了吧,你们赶回去还要再做午饭,不如就去我们家里用个便饭吧。”
莫娘子摇头笑道:“不了,家里还有一堆的事呢。”又扭头对林巧儿道:“夫人跟前的那两个姑姑,都是夫人在宫里收的弟子,颇得夫人的真传。你回去好,还得加紧着练习,可不能松懈了。”又摸着阿愁的头顶感慨道:“阿愁运气不佳,你得帮着把她那一部分也一并努力了,这才不枉你跟她交好一场。”
林巧儿听了,那眼眶一红,用力点了点头。
若是林巧儿能够入得宜嘉夫人眼,学来的技艺没有夫人授意,自是不好外传的,所以莫娘子并没有说什么“将来学好了教阿愁”的话,林家母女也不曾提及同样的话。四人于路边上略闲话了几句后,便各自分了手。
许是怕阿愁心里难过,一向不喜欢跟人亲近的莫娘子,在回去的路上都一直拉着阿愁的手。
阿愁抬头看看她,笑道:“师傅放心,我没什么想法的。”
莫娘子默了默,又看看她,摇头笑道:“你倒是心大。”
阿愁弯着眼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尽力了。”
这般说着,不由就叫阿愁想起自己的前世来——其实要说起来,前世时的她,除了参加高考时曾用心努力过一回(还有点晚了),其他时候,基本都没有过什么真正尽力的时候。小时候是因为她的逆反心理,觉得反正不管她怎么做,总能叫她奶奶挑出毛病来,便这么破罐子破摔了。嫁给秦川后,则是因为她的后面总有秦川帮她收拾烂摊子,她自然就往那得过且过的路上愈行愈远了……
而这一世,她的背后可再没个能包容她的人了呢。
想着之前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说出身低贱的尴尬,阿愁不由就叹了口气。便是原本就已经是下九流的梳头娘子了,居然一个个还忙着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以至于她和莫娘子都被人踩成了炮灰。可说白了,也只能怪她们师徒太没个分量,才会叫人这般没个忌讳的轻慢不是?当林娘子插话时,岳娘子那恼火的模样,以及看清是林娘子之后生硬转换的脸色,阿愁可是都看在了眼里。那岳娘子真正忌讳的人,自然不是林娘子本人,不过是因为那天王府里的两位小郎君跟林巧儿多说了两句话,才叫她这般礼让起林娘子来……
阿愁忍不住想着,若是叫行会里的人知道,她不仅比林巧儿多陪着那两位王府小郎逛了一回庙会,且那二位还在她家里做了年蒸……不知道她们还会不会因为她这慈幼院的出身而淘汰她了……
想像着岳娘子可能会有的表情,阿愁不由就对着自己叹了口气。果然是权势动人心,便只是这么随便想想,都叫她有种隐约的心动呢。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罢了。只要一想到她若真个儿那样去攀附权贵,阿愁的脑海里立时就闪过秋阳奶奶隔着一世投来的严厉目光,以及她师傅莫娘子大概会给她的教训……家里五斗柜上那只木头花瓶里,可还插着一根鸡毛掸子呢。且这一世的鸡毛掸子,可再不会像上一世那样稀有,打断了一根后很难找到新的替补……
“总之,”阿愁伸手挽住莫娘子的胳膊,抬头冲她笑弯起一双小眯眼儿。“靠别人总是不成的,最终还得靠我们自个儿才能立得住呢。”
莫娘子叹了口气,拍拍阿愁勾在她臂弯里的手,叹道:“只可惜师傅太没用了,手艺也不够精道。”
阿愁摇摇头,又故意歪着脑袋笑道:“还是那句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怎见得我就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呢?”
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不由就叫莫娘子斜眼看了看她,忽地叹道:“你原本的出身,应该挺不错的吧。”
阿愁一愣,眨了眨眼,笑道:“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