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玩一圈,抬眸道:“兰公子,你这是——要我反。”
“或,匡扶正道。”泽兰换了个措辞,“无正阁,多为景仰将军品德之人。所谓佞谗当道,世间无正,惟将军高义,光耀千古。将军振臂一呼,身被仁德泽世之大道,又有平定八方之余威,天下谁敢不从?”
常歌冷笑道:“如此,你我便更是不同道了。”
他回想起那副锦书上的画面,他惟恐避之不及的经历,居然有人绘制成图,还称之为“高义”。
更可笑的是,他生性自由无束,权谋之事更避之不及,眼下居然想有人扶他上位——也不怕这天下给他砸手里。
常歌低声道:“兵者,凶也。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实乃不得已而用之,此等有损国祚祸及平民之事,实无需顶礼膜拜,歌之咏之。”[2]
泽兰不语。
常歌声音飘得很轻:“我一红尘俗人,一凶恶利器,不是什么天命之人,更不需要什么香火续命。兰公子美意,常歌心领,但无正阁受之有愧。此物贵重,还请兰公子好好保管。”
常歌将那枚玉扳指原样放回。
泽兰面色似有不快,但依旧维持面上礼节问道:“襄阳百姓围困许久,断粮至今易子而食,沟壑暗巷之间皆为人骨,青宵白日妇孺不敢露面,惟恐被他人掳去分食——将军定要婉拒美意,眼看此炼狱延续?”
常歌看他许久。
“——‘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常歌引用泽兰刚才介绍无正阁时说的话:“试问兰公子,若无正阁真如你所言,心怀天下万民,愿以己身泽被世人,这三万担粮食分不分给襄阳民众——与我态度如何,接不接这无正阁,有关么?”
泽兰无言以对。
“既然兰公子非要把话说开来——”
常歌随手转着盏茶杯,冷冷笑道:“时值深冬,此时多为储粮。说来不巧,今年益州时令不好,汉嘉郡水涝又逢汶山郡国难,益州赈灾用粮之时,断无余粮。再说吴国,吴国此时与豫州酣战,两相军粮吃紧。交州,那更是不挣个数倍不会给粮的地方,何况岭南之地实在偏远,这三万担粮食想来并非从交州翻山越岭而来。楚国嘛不用说了,多处被占,即使有粮也过不来——兰公子的粮食,多半是北边来的吧。”
“三万担粮食,怕是寻常民用小道都走不了,必走官道——”
泽兰面上平静,双手却在桌下渐渐攥紧。
“泽兰,你好大的胆子!”
常歌蓦然将茶杯一笃,茶水四溅。
“你走着大魏的官道,运着大魏的官粮,却将其送至楚国,转而用来对抗大魏,这算不算无正!你张口尘寰百疾,闭口襄阳百姓,却以军民救命之口粮要挟他人,这算不算无正!你口口声声仰我高义,匡扶正道,却妄图借我之名,将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这算不算无正!无正阁……无正阁!”
常歌冷笑道:“这名字,起的真是绝妙。”
泽兰看着依旧镇定,只是面色忽然一沉:“将军早就知道。”
常歌冷冷道:“这屋子里,也只有见粮眼开的孙太守信你。”
泽兰不语,室内氛围紧绷。
常歌随意拂手:“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粮食,留不留、留多少,但凭公子本心。”
“将军与我不同道,与祝政却同道么?”
“放肆!”常歌怒道,“你敢直呼其名!”
泽兰后退几步,冷笑道:“三年前,将军百战为君死,鸩酒一杯断人肠——这便是将军的‘道同’。”
“兰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常歌支着额角,连眼皮也懒得抬,“对了。”
他抓起桌上的锦书,锦书凌空飞起,啪嚓摔在泽兰脚下,画幅被扔得散开。
画上是凉州天坑。
黄沙漫天,断剑残枪,三十万凉州起义军被常歌活葬于此,当时的哭声数月未绝。
画卷之上千里狼烟万人尸山,惟有常歌,一袭红衣,踏过黄沙,破风而来。
常歌冷冷道:“你的东西,别忘带了。”
“赠予将军。”
泽兰拱手,拂袖而去。
屋内渐静,常歌看着桌上翻倒的茶水逐渐扩开,散得无可收拾。他轻叹一声,朝门外唤道:“小白。”
白苏子一脸惊诧,探头进来:“将军,你在……唤我么?”
“除了你还有谁。”常歌道,“孙太守还在院里么?”
“在。”
“去把他喊起来。”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常歌听着响动,还以为是太守来了。
没想到七八个侍从抬着太守,进门连人带担架给撂下了。白苏子这才探头探脑进来,挠头道:“将军,我人中也掐了,针也行了,这人……这人怎么都喊不醒啊!”
“……你对他耳朵喊,就喊,三万担粮食吹了,一准醒。”
压根不用白苏子喊,常歌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孙太守立即回过一口气,嗷一声从担架上坐了起来,这一坐,恰巧绊着了军棍留的伤,又滚来滚去嚎个不停。
“行啦。堂堂一介太守,哭天抢地的。”
常歌想起来他晕血,随意扯了截外袍,将臂膀伤口裹住,这才走近,信手把他从地上捞起来:“不就没军粮么,走,我带你去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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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兵者,讨强|暴……救危殆”:《史记》
“实乃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
感谢江停我男友、天天开心、苏齐云人间天菜、seem 和常歌歌一起抢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