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烧云,战鼓声声。
襄阳城上烈火张天。
祝政站在城门楼正中央,一袭白衣犹如寒月,片尘不染。
他面前摆着架一丈长的象骨平驽,象骨为脊、头骨为饰,整整横跨了三个城垛。平驽正中的头骨肃穆俯瞰战场,沧而悲凉。
祝政还是大周天子时,但凡常歌出征,无论政事再忙都要亲自相送。
常歌不想闹得太大张旗鼓,有几次刻意三更不到便悄然启程,一路上车马皆悉心敛声,连打更巡逻的都没惊动,但一出城,定会看到祝政车辇停在城外,候着等待相送。
次次相送出征,祝政亲手在他长戟上缚上常胜红绫之时,身侧都是长安城的高墙青瓦,只有城楼飞檐上的惊鸟铃细细摇荡,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魏军大军压城,襄阳城破在即,战局危急。
此时魏军军鼓大作,十万大军踏得襄阳城外天日混沌、震天动地。
城门楼上可俯瞰全境,魏军行伍绵延不绝,中军压至城外百丈之处,摆成一巨大圆形大阵。
“奇门阵……”
祝政面色苍白,他扶着坚硬的象骨平驽,指尖稍稍蜷紧。
军粮不足,他早已猜到常歌定会主动出击,好速战速决,所以他一醒来便顾不上白苏子的劝诫,直奔城门。
一路上飞石流火,触目惊心,民众全都朝着东向移动,他逆着人流,直接往滚滚浓烟之处前进。即便如此,他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先生识得此阵?”幼清看他一眼,他并不知晓燧焰蛊毒一事,只觉得祝政现在脸色白得吓人。
“李都尉就是被这数层圆形大阵所困,进阵不久便分辨不清方向,被魏军的快马撵着,不住奔跑——”
祝政忽然死死揪了下衣袖。
“先生,将军已出城,此阵……此阵可有破解之道?”
祝政轻轻摇了摇头。
这阵本是常歌在北境镇压鬼戎叛乱所用。
北境地势平坦开阔,最适大摆奇门迷阵。次次鬼戎精锐骑兵南下,常歌总会以此阵撕裂鬼戎各个侧翼,围困后再逐个击破。鬼戎十次南下,葬身此阵之人,不计其数,谁知这个原本用来捍卫国土的阵法,竟会被用在内乱征战之上。
“平日里分辨方向,多数是借着指引辨别位置,比如日出为东、树冠丰茂为南、沿着官道朝北走等。奇门阵用长盾,每盾至少二三人高,关窍点便在这高度,一旦奇门阵合拢为狭窄通道,四周视线被长盾遮蔽,再被骑兵追着赶着转上数圈,饶是神仙也分不出东南西北,更不知破阵方位。此阵……无解。”
幼清听他解释完,心焦道:“那!我们快把将军叫回来!”
祝政一直看着城下那抹烈火,无奈摇头:“……战事上,他甚少听我的。”
幼清已朝着城下大喊:“将军!”
一瞬之间,常歌回眸。
地上还有些未化干净的雪,今日常歌未戴面具,回眸之时,他瞳色剔透、眉目锐利,浸在朱红的残阳中,犹如一把出鞘的好刀。
他好似对祝政笑了笑,说了些什么,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常歌腕上绑着条红绫,此刻被风刮得乱舞。
这正是他次次亲送他出征时,总要为他亲手缚上的红绫,取义“红绫常胜,早日归来”。
幼清见常歌毫无折返之意,心焦气躁:“将军,将军他说什么?他怎么不回来啊!”
祝政垂睫:“他说,‘放心’。”
谈话间,常歌倒提沉沙戟,犹如一抹业火,撕开了魏军大阵。
最开始,忽然突入的常歌带着楚军,的确打得对方措手不及,然而常歌一行人越闯越深,魏军毕竟十万之众,长盾迷阵迅速在外侧包抄,重新合围,从城楼上看,绵延接天的大阵犹如黑海,彻底吞没了一片火红轻羽。
祝政只觉心如刀绞:“这让我……如何放心。”
幼清不敢多话,只见祝政很快恢复了镇定,只平静道:“去取我的琴来。”
*
此时,奇门迷阵当中。
军号赫赫,马蹄本就踏得尘土飞扬,魏军长盾形制奇特,竟比一骑兵还要高上数丈,长盾一围,居然犹如蔽日。
三五圈下来,李守义早已失了方向,而现在,他连自己被追着跑了多少圈都不知道了。他的马已打了数次响鼻,行路速度也慢了不少,眼见快要被活活跑死。
但他不能勒马停下,此处停下,追在身后的魏军骑兵立即会将他万马践踏、顷刻间死无全尸。
“荆楚南蛮子,尝尝这个!”
一阵哄笑之中,魏军某个长盾之下居然探进一长矛,李守义本就被追得气喘吁吁自顾不暇,这种情况下哪里来得及反应,那马立即被长矛绊倒失了前蹄,李守义被猛地甩在前方。
他刚一个翻身坐起,居然看到无数马蹄从他翻倒的坐骑身上踏过,那马被踩得没了形状,血肉四溅。
“李都尉,大都尉!你只身出城,后不后悔!”军中有人嘲笑道。
李守义自地上站起,昂首挺胸,正面迎上奔腾而来的大魏骑兵:“国破家亡,苟且偷生又有何欢!为民出战,粉身碎骨亦有何悔!”
“死到临头还嘴硬!”
李守义将长矛立于地面,狂笑三声:“放马过来!”
他身边长盾变化,拼成了仅容二三人通过的青铜甬道,甬道尽头,奔驰而来的大魏铁骑犹如洪水猛兽,下一秒便要将他踏得粉身碎骨。
“都尉莫急!”
外围传来一声呼喝。李守义神色一动,这是楚地口音,可他现在孤身处于魏军深处,为何会有楚人?
此时,魏军长盾形成的甬道墙壁忽然一阵波浪涌动,好似有猛兽在其后游走涌动一般,长盾笨重,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整条盾墙摆动未出三次,盾阵忽然内凹,阵线猛然溃乱。
眼前数个长盾兵倒下,正巧拦住朝他践踏而来的大魏骑兵,骑兵猛然勒马,魏军顿时乱作一团。
盾阵被撕开的豁口中,他一眼认出了红衣铁甲的大楚兵士和领头的……那位红衣将军。
怎么会是他!
楚军中有许多人深信他是常歌将军显灵,但李守义知道,这人是益州的建威将军,是杀他亲兄、夺了建平的仇人。
李守义一时心情复杂,不知在此被乱马踏死和被仇人相救,哪个更让他难受。
常歌一刀劈下,当下血珠四溅,此时残阳有如饮血,这一幕居然又暴力又震慑心神。
他勒住弹蹄不停的黑马,朝李守义喝道:“上马,走!”
那一声威慑力太足,李守义竟像被神鬼摄魄,来不及细细思索,趁着魏军手脚大乱,在混乱中抢了匹马,双腿轻夹,追了上去。
跟在他身后,李守义开始怀疑此人可能真是常歌。
从戎之人,谁没听过昭武君大名,据说他极其英勇,战场之上犹如杀神附体,所到之处,鬼神难挡。
一如此刻,他眼前那位红衣将军单骑破阵,只见他手起刀落,四周血花横飞,所到之处魏军俱是血流成河,李守义也好、常歌带来的那群楚国骑兵亦是,只有跟在他身后助攻的份。
这股子无人能敌的煞气,连李守义这个从军之人,都看得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