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远远比想象要残酷得多,她以前也是穷人家的孩子,虽然被伺候了两年,苦活累活也是做过的,只是有了身孕做什么都费劲。
最后还是隔壁开修鞋铺的张大娘看不过去了,过来帮徐婉收拾了,还给了徐婉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衣裳换上湿漉漉的旗袍。
张大娘给徐婉端了碗姜汤,一般看着徐婉喝汤一边好心问她:“丫头,你怎么一个人大着肚子跑到这来了?孩子他爹呢?”
徐婉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摇摇头,淡淡道:“他没有爹爹,只有我了。”
家里没有米开不了锅,好在张大娘看她可怜匀了口吃的给她。到是房东太太看见了,在一旁说风凉话,“人家可是锦衣玉食惯了的,怕是吃不习惯你这个修鞋的那点糙米破叶子。”房东太太嗓子大,她一说话便有许多人往这边看。
徐婉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她想的只有让孩子平安出生,她什么委屈都愿意受着。
张大娘也没什么钱,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就帮着张大娘收拾屋子。只是她这两年做什么都有人伺候,又怀着孕,做起事来已经不太像那么回事了。
张大娘看不惯,还是让徐婉歇着了。
外头房东太太还在和一些房客说着徐婉的闲话,声音很大,徐婉在屋里听的清楚,张大娘想必也听到了,听徐婉说还有个弟弟在念书,傍晚她儿子六子从工厂回来后,便嘱咐儿子明天去学校帮徐婉叫徐子仁过来。
夜深了,徐婉回自己房间睡觉,她渐渐熟悉了这股霉味。湿乎乎的辈子盖在身上浑身发冷,她如果答应孟钦和的条件,也不会落得这种地步,他虽然给不了他想要的,却也能让她生活优渥。
也是在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孩子突然踹了下她的肚子。
白天一直忍着没流的眼泪突然都涌了出来,徐婉哭着哭着笑了,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有这个孩子陪着。
她揉了揉小腹,用温柔的声音道:“别怕,你还有娘。”
之后的一周过得平静而艰难,都和那一天一样徐婉靠着好心邻居的接济过日子,对面的白俄女人偶尔施舍徐婉一两片发硬面包,王大娘待她最好,除了时不时给徐婉做几道荤菜补身子,还给她换了床褥子。徐婉过意不去,便把之前那套旗袍当了钱,给了王大娘钱作报答。除此之外,徐婉也想不到别的换钱的法子。她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她弟弟徐子仁的身上。
这两年,她每月都给徐子仁两百块做生活费,大学教授的工资也就这么多,他一个人哪里花的完,徐婉指着他剩下的钱过活,虽然说到底这钱还是孟钦和的,可尊严和最基础的温饱抗衡时,便什么都不是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配谈尊严的?也难怪孟钦和要问她是不是要回舞厅卖笑。
然而那一周,六子没有找到徐子仁,听他的同学说他已经快半个月没有上过课了,学校老师很生气准备开除他。
同样的,孟钦和也没有派人来找过她,不知是孟钦和怜悯她,还是她其实就是一个可有可无、无关轻重的人?
后来徐婉才听到了些孟钦和的消息,有在司令府当差的人说孟钦和和杨小姐的婚事已经在操办了,说杨小姐是留学回来的要办西式婚礼,还有人看到孟钦和陪杨小姐在德仁路那家婚纱店选婚纱。
这么说来,孟钦和不记得她也不奇怪,他哪里会记得她呢?从前她的存在也是让他暂时忘了别人。
半个月之后,六子终于在一家舞场边上找到了喝得烂醉的徐子仁,徐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徐子仁醒过酒来。
徐子仁看着一身破旧衣服的徐婉时,身上的醉意瞬间就消失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徐婉见弟弟惊愕,便告诉他自己为了孩子已经和孟钦和划清界限了,哪知徐子仁听到这,蹭地一下站起来,拍着桌子嚷道:“这算什么事?你这两年就白给他睡了吗?何况你现在肚子里还有他的种,说不要了就不要了!亏我之前还叫他姐夫,呸!什么东西!”
徐子仁声音不小,说得又是这样的话,徐婉更加无地自容。徐子仁却不管,拦都拦不住说要去找孟钦和算账。
徐婉实在没有拦住他,后来徐婉才知道徐子仁这么生气是因为他早就把钱花光了,他整日和学校几个富家子弟沉迷舞场,请客养舞女,那每月两百块钱一分不剩,反而欠了不少钱,徐婉一被孟钦和抛弃,也是断了他的生活来源。
徐婉在家惴惴不安,生怕徐子仁惹出什么事端来,如果激怒了孟钦和孩子更加保不住了,然而她一着急便动了胎气,小腹疼得直不起腰来,好在曾经在舞厅认识的姐妹梦娟正好找到这来了,还给徐婉请了医生,好不容易稳住了孩子。
梦娟许是看着徐婉实在可怜,陪着她说了好久的话,还给了她留了些钱。
过去那两年,孟钦和完全没有在经济上委屈徐婉,几千一件的首饰、貂裘都只管记在他账上,如今梦娟给了她一百块钱,徐婉只觉得是一笔巨款,拉着梦娟的手千恩万谢。
梦娟看了眼徐婉,叹了口气,又给她出了主意,“小婉呀,你其实也不用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你想想你现在还年轻,大不了再回舞厅干两年,还是有出路的。不过这个孩子确实是个拖累,要不然你干脆把孩子……”
徐婉知道梦娟想说什么,拼命摇头,“再回舞厅”这四个字就够让她羞愧了,更别说孩子了。
梦娟是个识趣的人,见徐婉这样也没有再说什么。自从徐婉跟了孟钦和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系便渐渐少了,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梦娟正准备走,徐子仁喝得半醉回来,对着徐婉骂骂咧咧的,看他这个样子像是无功而返,不过这对于徐婉来说已是万幸了,只要没有惹怒孟钦和。
只是看着弟弟歪歪扭扭的模样,徐婉忽然觉得难受,他浑身上下哪里有半分学生的样子。她当初就是为了供他上学才去做的舞女,可到头来呢?
徐婉不想去管徐子仁,任他醉任他倒,还是梦娟在中间说和,还主动替徐子仁煮醒酒汤。
徐子仁已经被学校开除了,第二天酒醒了也没事做。他倒无所谓,信誓旦旦说他来赚钱养徐婉。
几天后的中午,徐子仁不知道从哪弄了笔钱,带徐婉去汇馐楼开了个包厢点了三菜两汤,那里面还有一碗黄澄澄的鸡汤,徐婉好些日子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了,怀孕了也吃得更多些,虽然她吃得不大安稳,可为了孩子也得多吃些。
哪知徐婉才喝了一碗鸡汤,下腹就一阵绞痛,强忍着痛道:“快去给我叫大夫,好痛……”
徐子仁扶了一把徐婉,却不当回事,“姐,没事,你忍过这一阵就好了!过一会就不疼了!”
“你!”徐婉忽然明白了什么,k看着徐子仁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她最为信任,不惜一切代价去为他付出的弟弟竟然会对她的孩子下手。现在这个在她面前的究竟是什么豺狼虎豹!二十年过去了,她终于看清了。
徐子仁见徐婉瞪着他,连忙道:“姐,你为什么非要替那个人生什么孩子,这个孩子没了我们反而有好日子过,不是吗?”
孩子没了反而有好日子过?徐婉突然明白了,孟钦和答应过的,做了手术就给她和徐子仁一笔钱。
只是徐子仁没有算到,那个孩子格外地争气,尽管徐婉痛了一两个钟头,却一直没有小产。既然这药不彻底,就只能去医院做手术了,拖下去也没有办法。
或许是街面上吵吵闹闹的有乐声,徐婉这几个钟头越痛越清醒,她听到徐子仁出门的声音,连忙从包厢里走出去,她或许可以去投崩梦娟,让梦娟带她去医院。
徐婉忍痛往走出汇馐楼,才发现对面那条街人声鼎沸,大家都在围观着什么,她还没有仔细看。只听得后面有人追上来了,不只是徐子仁,还有其他的人,徐婉不敢仔细看,只看到有一个男人脸上有刀疤。
她们越来越近了,徐婉只顾着往前跑,慌乱中穿过了熙攘人流。
忽然周遭一阵尖叫,徐婉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辆车头摆放着百合花的汽车朝她狠狠撞过来,然后从她小腹上碾过去。
徐婉在被车撞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她下意识去护住小腹,可还是晚了。
在她意识的最后一瞬,她终于看清了,着原来是一辆婚车,婚车上坐着她最熟悉的男人和新娘,而那个人也正看着她。
他在看她,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冲着他一笑,他们的孩子没有了。而她这一辈子,短短二十年的光阴也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