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2 / 2)

乱世宏图 酒徒 4818 字 4天前

“别乱跑,别乱跑。尽量别踩坏庄稼。马上该收夏粮了,现在踩坏了谷子,补种荞麦都来不及!”骑兵队伍中,很快响起了乱哄哄的回应声。一些良心未泯的小头目,还有一些做事老成的普通庄丁,纷纷顺着两位“寨主爷”的话头,向周围的同行们发出规劝。

“别踩,别踩!唉,咱们真不是故意的。这破道太窄了!到处都是水坑!”骑兵们七嘴八舌地响应,胯下的战马,却继续奔行无忌。庄稼地是别人的,庄稼是别人的。今年颗粒无收,挨饿的也是别人,别人来不来不及补种荞麦,关他们何事?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就在骑兵们大呼小叫地,以破坏为乐的时候。潞州城方向,终于传来一阵喑哑的号角声。常驻于此地的官兵姗姗出动了,沿着官道,迤逦宛若一条游动的蚯蚓。

“奶奶的,真麻烦!”就在宁子明脚下五尺远的位置,山羊胡子刘老大不耐烦地拉住了坐骑。“叫你们小心点儿,小心点儿,你们偏就不听。来人,给我沿官道两侧摆开阵势,老子既然路过,好歹也得跟刺史大人打个招呼!”

第二章 蓬篙(四)

“得令嘞!”众庄丁家将们轰然答应,互相配合着沿官道两侧整队。转眼之间,就排出了一个似模似样的品字大阵。步卒分左右两个方阵拖后,骑兵排成横方阵前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中央位置,则是山羊胡子刘老大,以及若干与他同盟的寨主、堡主,豪杰,乡贤,一个个竖马横刀,威风八面。

“嗯——!”见大伙的动作如此迅捷,山羊胡子刘老大觉得很有面子。嘴巴里满足地发出一声呻吟,手捋胡须,朝潞州城方向施施然观望。

潞州城里涌出来的地方官军,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为将者一个个的盔斜甲歪,气急败坏。当兵者一个个跌跌撞撞,你推我搡。至于硬着头皮带队出来弹压地方的潞州刺史王恕和潞州团练使方峥,以及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兵、司田等各曹参军,全都神不守舍,忧心忡忡。

大伙谁都明白,今天“过路”的这些庄丁家将们,到底是为何而来!泽、潞两州的新任节度使常思胆大包天,居然在刚刚上任不到三个月,连地方上的乡贤都没顾得上接见的情况下,朝辖地之内的各县各乡,颁发了粮赋征缴令!并且要求县丞、县尉们,全力催讨历年所欠!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他也不仔细想想,如果能让治下各庄各堡各寨,按照朝廷规定缴纳钱粮赋税的话,泽、潞两州的账面上,又怎么会出现如此巨额的积欠?两州的历任刺史又不全是废物,谁不想做出点儿政绩来加官进爵?可泽潞两州四面不是高山就是大河,土匪草寇多如牛毛。官员们不去主动惹是生非,地方上还一年四季警讯不断呢。主动去跟寨主、堡主们催债,不是铁了心逼着他们铤而走险么?

然而明白归明白,潞州的文武官员们,却谁也不会对常思直言而谏。

首先,那常思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主,自打上任以后骄横跋扈,四下胡乱插手,将刺史、县令以及各级文武早就得罪了个遍。

其次,这世间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常思不把地方官员们当一回事儿,地方上自然有人也不把他这个节度使当一回事儿。双方碰一碰也好,碰出点儿火星来,彼此知道了深浅,接下来才更容易平心静气地讨价还价。

再次,则就是一些大伙都心照不宣,但谁也不会说出的道道了。这当官的归朝廷指派,为吏的,做团练指挥、都头的,可都是土生土长。平素虽然都住在城里,可谁在城外边,没有一份显赫的家业?谁的背后,没站着一个根深叶茂的宗族?你常思强龙想压地头蛇,地头蛇们,能不为自己的家族做一些考虑么?

更何况,即便有那么一两个小吏和低级武夫与地方上联系不深。这么多年下来,各种明目的“礼敬”,也早就拿得手软了。在弄不清常思还能当多久节度使的情况下,他们又何必冒险得罪自己的财东?

于是乎,此刻潞州城通往西南方的官道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幅奇景。由乡贤们自发组织的庄丁,军容严整,士气高涨。而朝廷出钱养活着的地方团练,却东倒西歪,战战兢兢。从宁小肥所隐藏的位置上朝双方观望,一时间,竟很难分辨出到底谁是正规军,谁才是临时拉出来的乌合之众?若是双方真的发生了冲突,谁把谁给剿了,也不敢得知!

“怪不得常思这两个月来,脾气焦躁得厉害。要是我换在了他的位置,保管也会急得满脑袋青包!”少年人不知道地方官场的猫腻,两厢比较之后,立刻开始同情起常思的境遇来。

正胡思乱想着,却忽然又听那山羊胡子刘老大冷笑着抱怨:“他奶奶的,那姓常的架子可真够大的!老子都亲自登门了,他居然只让王麻子和方算盘出来,连面都不肯跟老子照!”

“甭急,刘哥,四叔公早就说过了,姓常的是个蜡头枪。无论这回他露不露面儿,经历了这一遭,也该明白潞州这地方,到底是谁说的算了!”山羊胡子左侧,先前被唤作老五的一名堡主,笑着提醒。

“就你尹老五记性好!”刘老大白了他一眼,低声数落,“万一四叔公猜错了呢?不把姓常的逼出来长长见识,我怕他过几天又起别的歪心思!”

“他能起什么歪心思?张家庄那边,早就有晚辈从汴梁送回消息来,姓常的失宠了。此番看似升官,实际上是受了冷落。否则,以他的资历,怎么着还混不上个枢密副使帽子?”尹老五笑了笑,对刘老大的担心不屑一顾。

不加枢密副使的头衔,就没资格调动太多兵马。而加了这个头衔,常思一旦动怒,不仅泽潞两州的地方兵马要归其调遣,临近各州各军,也必须随时过来听命。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常思更是个银样蜡枪头。摆在那里吓唬人可以,一动真格,顿时原形毕露。

“可不是么?姓常的上任这么久了,朝廷既没给他派援兵,也没给他下拨粮草器械,让他招募队伍。明摆着,就是把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么?也就是他自己心大,都混成这般德行了,居然还想着有所作为!”令一个被唤作薛老七的庄主,也在旁边大声帮腔。

“是啊,四叔公什么时候算错过!”

“姓常的这么不识抬举,咱们别惯着他就是!”

“想从咱们爷们手里拿钱拿粮,就凭他,还有他手下那七八百头烂蒜?做梦去吧!”

“自大唐庄宗那会儿,就没人敢再朝咱们头上伸手。那姓常的,恐怕是想要重新得到皇上的赏识,想得疯了!”

“……”

其他众堡主、寨主、庄主、乡贤们,也纷纷开口,都觉得完成此行的目的,是水到渠成。

反正城里的官军走到近前还需要很长时间,大伙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在贬低过常思之后,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泽潞两州的形势,以及大伙对今后的看法来。其中绝大多数观点,都过于一厢情愿,并且从头到尾散发着腐尸般的恶臭味道,然而听在树冠上的宁子明耳朵里,却令后者对脚下这支兵马来龙去脉,了解得越来越清晰。

他们就是为了示威而来,所谓上党找什么杨老疤瘌寻仇,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事实上,非但一众庄主、堡主、寨主们,知道大伙此行的真正目的,就连底下的家将、庄头,提前也被通过气,也对此心知肚明。

在他们看来,大伙此行绝对理直气壮,绝对天经地义。大伙原本都是良善百姓,是新任节度使常思,将爪子伸到了大伙碗里头。所以大伙必须将这只爪子斩断,否则,谁知道姓常的死胖子,还会做什么非分之想?!

大伙必须让姓常的知道,有些事情,在别的地方可以,但是在泽州和潞州,却是行不通。因为泽州和潞州是天底下最特殊的地方,他常思来到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切莫做任何非分之想。

而所谓特殊,宁子明结合自己前一段时间耳闻目睹,在对比脚下一众乡贤们的说辞,也慢慢有了一些了解。首先是因为地利,其次,则是因为天时。

早在后晋未被契丹人所灭之前,汉王刘知远与朝廷互相戒备,所以位于黄河以北,以地形复杂而著称的泽州和潞州,就成了汴梁与太原之间的战略缓冲。

朝廷没精力管这里,刘知远有精力却故意不管这里,甚至悄悄地给朝廷派来的官员下绊子,拖后腿。久而久之,泽州和潞州就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官府威严只能保留在州城和几座零星的县城之内,出城十里,便是乡贤与绿林豪杰们的天下。老百姓受了欺凌连状都没地方喊冤,只能抛下祖传的田产房屋,背着铺盖卷向远方逃难。

后晋与契丹人打得正激烈的时候,为了让刘知远出兵,石重贵也曾经下旨,将黄河以北,太行山以西的大片地域,包括泽州和潞州,都交给刘知远治理。可刘知远那时已经看出了后晋朝廷行将就木,正暗地里积聚实力以图将来,故而根本没心思接这个烂摊子。收到石重贵的圣旨之后,只是表面上派人向州城和县城发了一道谕令,宣布将各州县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却未曾派出一兵一卒给朝廷助战,更没有心情在泽、潞两州浪费自己宝贵的粮草和物资。

于是乎,泽潞两州就更加彻底地成了“飞地”,朝廷不管,汉王不问,老百姓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倒是“有名望和能力的乡贤”,一个个如鱼得水。看上哪块土地就随便往自己家划拨,看上谁家的女儿就直接拉回院子,说出的话来就是王法,踩在别人头上拉屎都算“恩典”。只要他们不公开扯旗造反,攻打县城和州城,这些“有活力的民间组织”,就是官府拉拢的对象。哪怕他们有时候做得出格一些,把本该上缴给官府赋税,也搬到自己家里头,为了息事宁人,地方官员们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最近,乡贤和豪强们,心里头都多少有一些不踏实。刘知远当皇帝了,泽州和潞州两地,无法再起到太原和汴梁之间的缓冲作用了。原来的刺史和防御使大人头上,忽然又多出了一个泽潞节度使。并且据说这个节度使大人的来头还不小,居然是刘知远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把子兄弟,六军都虞侯常思。但奇怪就奇怪在这儿,按道理,汉王做了天子,老兄弟没功劳也有苦劳,怎么着也该当个宰相或者大将军吧?怎么反而被派到泽州和潞州这两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

很显然,常思不是高升,而是被明升暗降了。他失了宠!聪明人哪都不缺,特别是泽州和潞州这种混乱之地,凡是能成为堡主寨主,并且能让自家所在堡寨不被周围势力吞并的,个个都算是人精。乡贤们略加琢磨,就将常思出任泽潞节度使的幕后真相推测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下,许多堡主寨主们,心里头立刻乐开了花。倘若常思依旧被刘知远器重,大伙自然做任何事情都得掂量掂量,以免招惹了常思,折了朝廷脸面,惹得刘知远不惜派大军来地方上替老兄弟撑腰。可若是常思已经失宠,大伙就没必要自寻烦恼了。该维护家族权威就得维护家族权威,该辣手惩戒刁民就该辣手惩戒。免得有些刁民心生妄想,以为换了个朝廷就变了天。

国家大事上,乡贤们不能跟朝廷争。可地方上,却必须继续由乡贤来做主。当然了,该给节度使大人的“面子”,大伙还是会给足的。无论是白花花的银锭还是黄澄澄的铜钱,只要他能说出个准数,大伙肯定将他喂得肚饱肠圆。

本来,如果常思不主动“生事”的话,也就是夏粮入库后十天半个月之内,便会有一大笔“礼敬”,非常自然地送进他在潞州城内的府邸。谁料,常思偏偏不肯安分守己,居然冒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地方下达了税赋催缴令。并且不仅仅当年的要全额征收,以往各地积欠,也责成有司和县尉、税吏们想办法尽快补足。

这下,可算是捅了潞、泽两地的马蜂窝。当即,众乡贤们就聚集在了一处,决定给新任节度使大人点儿颜色看看。而这个颜色,也必须把握住尺度。既不能让朝廷觉得,地方士绅们有举旗造反的威胁,又不能让姓常的感觉不到疼,今后再继续“为所欲为”。

所以,乡贤们商量来,商量去,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十数家规模颇大的堡寨联合行动,以“打冤家”为名,从潞州城旁“经过”。这个距离不能太远,远了起不到展示实力的效果。这个距离也不能太近,否则被人添油加醋上报给朝廷,常思肯定要滚蛋了,那些各家族安插在州衙、团练衙门的翘楚们,少不了也要吃一些挂落,弄不好还得丢官罢职。

“刺史和团练使大人,倒是真够仗义!这么久了,居然还没把队伍带过来,呵呵,看,你们快看,姓常的出来了,出来了,常思终于按耐不住,出来了。唉吆,队伍还挺齐整,就是人数上寒碜了些!”议论声一波波从脚下传来,让宁子明心头一片冰冷。

按理说,乡贤们的目标是常思,收受贿赂的官员也是刘知远的臣子,无论跟他宁子明,还是石延宝,都没半点儿关系。然而,他依旧忍不住将腰间的刀柄越握越紧,越握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