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李、郭二人的脚步声去远,陶勇和其他几个都头也都起身告辞离开。潘美顿时再也忍耐不住,一个轱辘翻身坐起,强忍着背后伤口处的疼痛,压低了声音追问,“子明老兄,巡检大人,你,你手头是不是有药,让人吃了就对你死心塌地那种?”
“说什么呢,你?”郑子明被问得满头雾水,走上前,单手按住潘美的肩膀,“躺下,别乱动。伤口刚刚好点儿你就往起坐,是嫌自己命长,还是怕留下的疤瘌还不够大?”
“这,这不是有你在么?”潘美被训得脸色微红,讪讪地应付了一句,顺势缓缓躺倒。两只眼睛望着郑子明,目光当中充满了好奇,“你给他们俩灌迷魂汤了?还是用了什么特殊手段?特别是郭信,前天还故意跟你对着干!”
“哪有什么迷魂汤,将心比心而已!”郑子明这才知道,潘美想问自己什么事情。笑了笑,轻轻摇头。“他们两个又不是什么坏人,大伙在一起共事久了,自然就会彼此迁就适应。况且眼下大敌当前,有劲儿当然更要往一处使!”
“就这些?”潘美眉头轻皱,将信将疑。
已经一起共事了小半年,然而在他眼里,郑子明身上却依旧充满了谜团。做事的方式,谋事的本领,待人接物的习惯,还有那离奇的身世。吸引着他不停地去挖掘探索,越挖越觉得郑子明与众不同。
而潘某人最初之所以答应替姓郑的做事,却是为了向陶三春证明自己比姓郑的强!忽然间,想起一些前尘过往,潘美禁不住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了笑,眼睛里浮现了几分了然。
连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中,把郑子明当成了知交。李顺和郭信两个,又怎么可能再三心二意?如此强的亲和力,也算是郑某人的家学渊源吧!终究他是在皇宫里住过的,祖父和父亲,都做过一国之君。
“你笑什么?”郑子明却不知道潘美思路如此广阔。见对方笑得神秘,忍不住低声问道。
“当然是笑你。”潘美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已经为对方心折,晃了晃脑袋,故意歪着嘴巴说道:“笑你拿着救命的本事,却做起了杀人的勾当。先利用韩家哥俩的畏惧之心,让他们带着大队人马冒着风寒出来赴约,还没忘记朝他们肚子里塞满了羊肉,用篝火烤得他们一身大汗。待把他们折腾病了,然后再利用病人产生的疫气,去祸害韩匡美所带来的援军。巡检大人,你这身本事都是哪学来的?我怎么以前听都没听说过?”
“这,这不算是新本事吧!”郑子明终于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讪笑着做出回应,“你读书时读得不仔细而已。早在前汉,匈奴人作战时,就喜欢朝对方营地附近乱丢牲畜的尸体。一旦造成瘟疫,就会杀人于无形。跟真正瘟疫比起来,区区伤风,才从哪到哪?”
“啊——?”潘美听得又是微微一愣,脑海里,依稀能想起,自己先前读过的典籍里头,的确有匈奴人用病死的牲口祸害敌军的先例。想到这儿,他又忍不住用手拍打床沿:“奶奶的,都说医者慈悲心肠!敢情你读书时,读得却是如何杀人!”
“天天摆弄药方,杀人手段,当然也会学到一些!”郑子明好像忽然被这几句话触动了心事。抬起自己的手。
第十一章 磐石(二)
“装,装,捡着便宜卖乖!”实在受不了郑子明体内忽然爆发出来的深沉感觉,潘美摇着头用力撇嘴,“就好像谁拿刀子逼着你一般。”
郑子明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
从瓦岗山白马寺中那个忘却前尘的少年,到后来的失国皇子,再到如今的三州巡检。他的头上,可不正是始终悬着一把钢刀?然而,值得骄傲的是,刀锋处所透出来的刺骨杀气,始终未能压垮他,未能让他闭目等死。相反,他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地强壮,一天比一天适应身边这个世界,适应这世界中的历史与现实。
“就算你能如愿让韩匡美的军营内爆发一场时疫,终究不是解决之道。”见自己的言语对郑子明造不成任何打击,潘美神色微沮,想了想,又寻去回到了先前的话题,“起初咱们只想赶走前来打草谷小股幽州军,结果干翻了韩氏兄弟,就来了马延煦。现在,好不容易干翻了马延煦,结果竟然又把辽国的南枢密院知事韩匡美也给……”
“那就先跟韩匡美也做上一场再说!”没等他把劝告的话说完,郑子明笑着打断。
“打完之后呢?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这仗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即便你侥幸把韩匡美和他麾下的两万大军也给击溃,下一次,说不定敌军会来得更多!”潘美愣了愣,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急促。
弟兄们现在士气很旺盛,这一点他非常清楚。郑子明本人因为出乎意料地击溃了马延煦,眼下心气儿很高,这一点,潘美也非常理解。然而,他眼下的想给郑子明出的主意却是,见好就收。
见好就收,对巡检司,对郑子明本人,也许都是最恰当的选择。如果韩匡美麾下的大军当中果真爆发了时疫,趁着这个机会,郑子明恰好可以带领大家伙一走了之。只要这支连一千人都不到的队伍遁入了太行山,幽州军再想找到他们,就难如大海里捞针。
为郑子明的面子考虑,潘美尽量把话说得婉转。然而,他的意思,却已经表达的非常清楚。他相信以郑子明的头脑,很容易就能理解自己此刻真正想表达内容。并且,能够理智地做出最后抉择。
然而,郑子明的表现,却非常令人失望。反复斟酌了潘美的话,他居然得意地摇了摇头,傲然而笑,“毕竟咱们捋了辽军虎须了不是?只是区区一个军寨,却逼得辽国南枢密院拿出一小半儿兵马来对付,被人看重到如此地步,咱们无论最后输赢,都了无遗憾。”
潘美顿时被他忘乎所以的模样,气得直翻白眼儿,“遗憾不遗憾只是活人的感受,死人可是什么都感受不到!”
“谁说一定要死?最后谁死,还不一定呢!”郑子明看了他一眼,依旧一幅淡然处之模样,“我就不信,幽州军舍得把兵力,全耗在咱们这儿,别的事情都不准备干了。我更不信,偌大的个河北,只有咱们李家寨一处,有胆子挡在辽人的马前!”
“你不信,可改变不了事实。临近拒马河的三个节度使降了俩,剩下那个还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潘美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连连撇嘴。
凭心而论,郑子明现在所做的事情,很有男人味,很痛快,很过瘾。驻地靠近拒马河的三个节度使降了两个,剩下的那个连箭都没敢放一支就逃之夭夭。而区区不到八百兵勇的巡检司,却挡了幽州兵马小半个月,并且几度重创数倍于己的敌军。
这战绩,这行为,已经足够寻常人炫耀一辈子。然而,无论是作为李家寨的军师,还是作为郑子明的好兄弟,潘美都不能只贪图一时痛快过瘾。他必须尽可能地想办法,帮助郑子明把手头这支有生力量保存下来。保存下来这群可以同生共死的好男儿,以图在即将到来的新一轮大混乱中,发展,壮大,积蓄力量,最后一飞冲霄。
“别人是别人,咱们既然看不起他们,又何必学他们的模样?”郑子明却好像被接连的胜利彻底冲昏了头脑,无论潘美怎么劝,都是油盐不进。
“你……”潘美被问的气结,用手狠狠拍了下床板,大声补充,“不想学他们,总不能螳臂当车!”
“不挡一下,怎么知道挡得住挡不住?”郑子明微微一笑,胡搅蛮缠。
“你,你非得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么?”
“如果头够硬,撞了也不用回,直接穿墙而过便是!”
“你……”
胳膊忽然发软,潘美上半身跌回床板上,气喘吁吁。
该说的话,他都说了,对方就是不听又能怎么办?总不能出手将其拿下,然后用刀子逼着他下令现在放弃李家寨,遁入深山?这种事情潘某人做不了,更关键的是,单挑的话,潘某人好像也打姓郑的不过!
正气得欲仙欲死之时,议事堂外,忽然又传来了李顺儿那极具特色的声音,“大人,巡检大人,军师,呼延,呼延琮那老孬种来了!从西边绕路过来的,在山谷那边的入口,请求入寨。”
“呼延琮?他怎么会来这里?”顿时,潘美顾不上再跟郑子明置气,疑问的话脱口而出。
孬种两个字,用来形容呼延琮最恰当不过!前脚欠了郑子明的救命之恩,后脚又求着郑子明帮忙安置他麾下的绿林好汉,前前后后欠了这边偌大人情,结果幽州军一来,几个村落的绿林好汉,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非但没有人主动过来给李家寨助战,并且走的时候,居然连声招呼没勇气打!
“不,不清楚,他没说!”李顺解答不了潘美的困惑,却能够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相告,“他只说,只是说要来给巡检大人助战。带着自己的儿子呼延赞,还有好几百喽啰。好多战马,还,还有好多辆大车。”
“助战?”潘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深处,更是疑虑丛生。
前门拒虎,已经非常不易。若是再把呼延琮这昧良心的老狼放进来,巡检司众人,这回可是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无论先前争执得多厉害,被气得怎么火冒三丈。关键时候,他却忍不住又将目光投向了郑子明。期待着,后者能够帮自己推测一下呼延琮的真实来意,并且在自己的协助下,做出最稳妥的决断。
“没错,他肯定是来助战的!”这回,郑子明没有辜负潘美的期待。想了想,认真地点头。“如果人数不到一千,就肯定是前来助战的。顺子,你先去陪着他说话,告诉他,待郑某换过衣服,就亲自去门口迎接他们!”
第十一章 磐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