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四岁开始学《诗》,《汉广》本诗、诗序和郑笺乃至两汉和当世名儒的疏义亦是倒背如流,自然也像卫琇说的那样先入为主,以为这诗说的是女子因其贞洁,男子无思犯礼,游女尚且不可求,在室之贵女便更不必说了。
可卫琇如此徐缓轻柔仿若呓语一般诵来,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哀思,她突然就明白了何谓哀而不伤。“不可求思”,非求而不得,却落在“不可”,固然因其不可求而怅然,也因其不可求而无怨无憾,不及家世身份,不问是否“宜其室家”,只是一片挚诚而纯然的恋慕之心而已。
钟荟突然就有些惆怅,能叫阿晏倾心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想必得如世外仙姝一般清雅绝俗吧。
卫琇诵完诗,深深望了钟荟一眼,那目光仿佛渡过深广悠长的汉水而来,只是钟荟垂眉敛目一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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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十一郎讲得深入浅出,将三家经儒之论与毛诗对照发明,却只点到即止,并不断言孰是孰非,弟子们第一次发现自小熟读的诗三百另辟蹊径地解读也未尝不可,更有殊途同归处,闻之令人会心。
一上午的课不知不觉结束,诸生仍觉意犹未尽,不过再高妙的学问也不能叫人平地登仙,饭还是得吃的,钟蔚命僮仆去厨房传饭,自己强撑了半日已是筋疲力尽,没什么胃口,同卫十一郎说了几句话,便打算回房去补补觉,才迈出院门,却被妹妹叫住了。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去,一见她这身衣服便想起来这笔账还没算,挑挑眉便要数落,钟荟警觉地往后张望了一眼,见常山长公主正在和钟七郎说笑,并未留意她,拍拍手里的包袱抢先道:“快借个地方我换身衣裳!”
钟蔚想了想道:“你这副尊容到我院子里多有不便,这里到客房路程也差不多,且人多眼杂的,不如我带你回自己院子吧。”
钟荟一想,自己也有多年没回去看过了,叫他这么一提也有些心痒:“也行,换完衣裳正好去看看阿翁。”钟荟的院子名为“十亩之间”,不与其他堂姊妹在一处,却是从耶娘的正院辟出的一块,两个院子中间有一扇小门相通,从后门出去,穿过后花园中的小径便是钟熹的内书房。
钟蔚坐着肩舆,钟荟只能跟在后头用脚走,就这样钟蔚还是一脸不耐烦,因为他回去绕了路!
行到院子附近,钟蔚命僮仆停下等候,屈尊纡贵地下了肩舆,对妹妹道:“阿耶阿娘走了之后奴仆每年晨间打扫一遍,这时候里头应该无人,”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串钥匙,从里头挑出一把递与她,“你自个儿开门进去吧,莫待太久。”
钟荟接过钥匙握在掌心,摩挲着檀木牌上“十亩之间”几个小字,这还是她小时候自己刻的呢!心中不由涌起万般感慨,走到门前又有些近乡情怯,盘桓了一会儿,终是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钟蔚解决了多事的妹妹,立马坐回肩舆上,两个院子离得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他叫僮仆解下狐裘,又命人打了热水来,仔细盥洗了一番,然后换上一套干净的中衣钻入熏得暖融融的被褥中,舒服地叹了一口气,翻了几个身,在两腿间夹了只软枕,怀里抱了只手炉,眼皮慢慢发沉。
就在沉入梦乡的那一刹那,突然有个念头从他识海中一掠而过,几年前卫琇在这里读书,有时候读得晚了便留宿府中,他阿娘怜他年幼失怙,要将他安置在左近好随时照应,便将钟荟的屋子收拾出来让他住了。
他方才留卫琇在府上过夜,似乎还没叫仆人安排客房,若是......钟蔚心中一凛,当即就想爬起来,无奈被褥太过松软轻暖,他又太疲累,实在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罢了罢了,他心道,哪就那么巧了,再说阿毛那么机灵,自己总有办法圆的,自己操个什么心啊。
第107章
钟荟慢慢走过前院,穿过过厅,跨入内院,时隔多年后终于再一次站在从小生长的地方。
院子仿佛还是她离开那日的模样,里头空无一人,寂静得宛若一段凝固的梦,只是庭中那株白梅比那时粗了些,是时光留下的唯一痕迹。
钟荟走到房门口,发现门口挂了厚厚的湘色夹丝绵小交龙锦帷幔,不是她熟悉的颜色和花色,大约是后来换上的,门帷容易脏污褪色,每一季都需换新,这没什么稀奇的。
她轻轻掀起织锦帷幔,胸中已经酝酿了一腔泪意,跨过屋槛一瞧,顿时傻了眼——她的琉璃屏、沉香木书案、案头的金狻猊香炉、玄鸟兽面青铜尊、雕郑交甫故事的妆镜、墙角的纯银七枝灯……还有床头她阿耶特地叫人订做的矮书架,方便她躺在床上随手取书的,如今也无影无踪……那些熟悉的器物摆设全不见了。
也是,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这些什物想必早已经收到库房里去了,留在那里非但积灰还叫人触景伤情——道理虽明白,心头还是有点人走茶凉的凄凉之感,本来以为等待她的是物是人非,哪知道物也非了。
她无力地往床上一坐,紧接着发现,连床都不是她原先那张了,原本那张檀木床围着四时山居图床屏,床脚镂雕同心梅,如今这张却是蹙柏制成,通体没有纹饰,只在角上包了银片,床脚也是直的,胭脂色织锦床幔和茜纱也换成了石青和素白。床边没有围屏,只在床前置了一张六牒素纱屏,屏上画了寥寥几笔山水,没有着色,枯笔作骨,润以淡墨,倒是很别致,也不知是哪位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