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呼啸,阴云密布,太原城头,李克用悲愤满腔。他想起十多年前与朱温的初次见面,当时他挥师中原,威震天下,真可谓气吞万里如虎。而那时的朱温不过是农民军降将,一个小小的河中行营副招讨,势力也不过局限于汴州、陈州一带。上源驿那一夜,朱温卑鄙无耻地对他施下毒手,两人从此决裂。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年,朱温的势力急剧扩张,不仅盘踞中原,染指关中,还进据河北,迅速对他形成了包围之势。只要朱温愿意,梁军甚至随时可以攻到太原城下。
“小人得志啊,果然是小人得志便猖狂!想我当年,河东铁骑一出,天下无不侧目。那时朱全忠被黄巢大军重重包围,还是我亲自率军解救。而现在那忘恩负义之徒竟步步紧逼,眼见就要打到家门口了!”李克用悲从心起,仰天长叹。他身后站着一班重臣和大将,看到李克用如此悲叹,顿感沮丧,个个垂头丧气,默然不语。
“父亲。我观朱全忠迟早亡于我河东之手!”一个年轻刚毅的声音响起,如雷贯耳。
李克用和众人惊讶地回过头,正是李存勖。众人注视之下,李存勖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所谓盛衰有常理,祸福系神道。想我李家三代忠于朝廷,父亲更是数次勤王,功高盖世。即使因此受了损失,实力被朱全忠盖过,但我李家无愧于心!”听李存勖这样一说,众将都纷纷点头。晋军数次南下,击溃各路强敌,都是应朝廷召唤,而且大功一成,必然回师,不以占城夺地为目的,这一点确实有目共睹。
李存勖继续说:“现在朱全忠自得意满,权欲熏心,早有窥视皇位之心。为了上位不惜万般手段,陷害良善之人,照我看来,此人为恶已快到极点了!为今之计,不如静养韬晦,等待时机,哪用得着这么沮丧!”他负手仰天,悠然道:“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我相信,数年之内,朱全忠必露败象!”
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年仅十六岁的李存勖竟然能在危难之际处变不惊,辩证地看待当前危局,还能提出“静养韬晦”这样的战略,既安慰了父亲,又鼓舞了士气。河东少年的头脑与才气令人叹为观止。周德威、李嗣昭、李存审等人默默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被李克用寄予厚望的这个少年将来必能撑起河东的大局。
李克用对儿子提出的“静养韬晦”的策略极为认同,于是派出使者携带礼物,出使汴州。为了表示诚意,又让麾下第一笔杆子李袭吉操刀,给朱温写了一封求和信。李袭吉博学多通,才华横溢,一封求和信在他写来,却是洋洋洒洒,文采飞扬,铿锵有声,堪称晚唐骈文的典范之作。
李袭吉的大作盖上了李克用的印章被送到了朱温手上。听说死对头竟然主动求和示好,朱温几乎不敢相信。这可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朱温当即唤来敬翔,让他把李克用的求和信念给自己听,他要好好享受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
“一别清德,十有余年,失意杯盘,争锋剑戟。山长水阔,难追二国之欢;雁逝鱼沉,久绝八行之赐……”敬翔手捧书信,缓缓念来。朱温的眼一下子瞪圆了,如此文采,难得一见。
“岂谓运由奇特,谤起奸邪。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狂药致其失欢,陈事止于堪笑……”
“好!好!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此等文采,可谓才高八斗!”朱温越听越激动,“你可知此信出自何人之手?”
“据我所知,是出自谏议大夫李袭吉之手。”
朱温拍案而起:“可恨如此高才却被李克用所用!如吾之智算,得袭吉之笔才,那岂不是如虎添翼!继续念,继续念。”
“今公贵先列辟,名过古人。合纵连衡,本务家邦之计;拓地守境,要存子孙之基。文王贵奔走之交,仲尼谭损益之友,仆顾惭虚薄,旧忝眷私,一言许心,万死不悔,壮怀忠力,犹胜他人,盟于三光,愿赴汤火。公又何必终年立敌,恳意相窥,徇一时之襟灵,取四郊之倦弊,今日得其小众,明日下其危墙,弊师无遗镞之忧,邻壤抱剥床之痛。又虑悠悠之党,妄渎听闻,见仆韬勇枕威,戢兵守境,不量本末,误致窥觎!”
朱温听完,哈哈大笑。什么“今日得其小众,明日下其危墙”,又说“不量本末,误致窥觎”,到了最后,李克用这沙陀蛮子还是露出了飞扬跋扈的本色,这哪里是求和,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此信文采飞扬,但言辞傲慢。看来对河东蛮夷,只有用武力说话,彻底打败他们才会服气!”朱温愤然总结道。
是年三月,朱温联合天雄军,集结大军二十余万,六路齐发,大举进攻河东。太行山麓,一时战火熊熊,杀声连天。自朱邪赤心率领沙陀部落立足河东以来,还从未遭遇过如此重大的危机。
“如今朱全忠以二十万大军六路围攻我河东,我儿有何高见,可挽此狂澜?”李克用对他儿子的见识越发欣赏,大小事情都不忘问问他的意见。
李存勖微微一笑,指着地图,不慌不忙地说:“梁军大起刀兵,六路齐攻,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主力只有从潞州进犯太原的氏叔琮一路。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只要歼灭了氏叔琮部,其他各路梁军就难以捏成一个拳头,梁军的攻势必然崩溃。”李克用眼睛亮了。李存勖的头脑果然敏捷清晰,一眼就看出了梁军的命门所在。
“朱全忠好大喜功,号称大军二十万,但其实各路梁军分隔于太行山东西,根本无法协同。天雄军从河北绕道而来,路途遥远,只需沿路以少量兵力节次阻滞。葛从周部、张归厚部这两路沿途坚城众多,可严令守城将领据城坚守。氏叔琮此人自以为是,可将其诱至太原城下,再以外线骑兵的机动优势痛击之。如此,可破梁军六路围攻!”
“好!好!”李克用听完,赞不绝口。
氏叔琮进展神速,不到一个月,已连克泽州、潞州、沁州,进逼太原。李克用亲自登上城楼指挥防守。两军在太原城上城下展开了殊死搏杀。而此时,李嗣昭、李嗣源的精锐骑兵已从氏叔琮部的侧翼卷地而来。氏叔琮很快尝到了苦头。其他各路梁军尚在苦战,自己却已经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窘境,李嗣昭的骑兵日夜不停地对梁军大营进行袭扰和掠杀。李克用、李存勖则稳若泰山,他们在静静等待着反攻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不久,长安再度发生变故。宰相崔胤倚仗朱温的势力,在朝廷中大肆清洗异己,争权夺利。一直遭到压制的宦官集团终于按捺不住,蛊惑唐昭宗,重夺神策军的军权,企图置崔胤于死地。崔胤见势不妙,竟主动邀请野心家陇西节度使李茂贞率军干政。如狼似虎的陇西军队浩浩荡荡开进了长安,所有人都知道,又一场大变乱即将爆发。早已觊觎朝廷大权的朱温嗅到了血腥味,加之河东战事不利,于是传令各路梁军班师,集中力量应对即将到来的宫廷变局。
李克用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河东铁骑在山西平原上纵横驰骋,肆意追杀,梁军大败,除了潞州,夺得的城池尽数丢失。这一轮交手,虽然朱温的实力占据绝对上风,但却第一次被李克用打得鼻青脸肿。物极必反,恶极而亡。李存勖的这句预言让李克用坚定了对梁作战的决心。更让李克用放心的是,朱温正坚定而快速在作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天复二年(公元902年),野心家李茂贞在长安发动兵变,劫持唐昭宗前往凤翔,这给了企图入主长安的朱温绝佳机会。朱温立即以解救皇帝为名,亲率大军从河中直扑凤翔。几经交手之后,李茂贞大败,被梁军围困于凤翔,动弹不得。
李克用见梁军主力西进,觉得有机可乘,遂让李嗣昭、周德威率军出击,企图击破朱温撤军之前建成的封锁河东的各个堡垒。双方在晋州、潞州一带陷入激战。
朱温刚刚控制住陇西局势,见河东又起战事,立即挥师北上,同时命氏叔琮领兵疾奔晋州,堵住晋军南下的路线。双方在晋州西北的蒲县狭路相逢。这一战,氏叔琮终于将功补过,以骑兵克骑兵,大破李嗣昭,斩首万余级。河东局势再度恶化。
随着朱温的北上,各路梁军开始大举进入河东,沿路晋军均遭击溃,李克用的小儿子李廷鸾也在乱军中被俘。氏叔琮部很快兵临太原城下,时隔不到一年时间,太原又第二次遭到围攻。
但这一次,形势却要严峻得多。由于梁军进展迅速,晋军主力被分割在广阔的晋中平原,联络断绝,生死未卜,留在太原的守军只剩万人。李克用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后梁大军,一股寒意从心底陡然而生。
8 围魏救赵
晋王府内,烛火摇曳。所有尚在太原的重臣、大将和幕僚都被李克用连夜唤来。大家知道,今晚要议的,必是非常之事。李克用从内室缓缓踱出。他这一亮相,所有人都惊呆了。几天不见,李克用脸上已布满沧桑,鬓角也生了许多白发,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老迈之气。到底是什么,让这位纵横天下半生的一世枭雄变得如此消沉?
“连夜请诸公来,是想商议一件事。”众人都抬起头,全神贯注地等着下文。
“我军在蒲县为氏叔琮部所败,几全军覆没。朱友宁部数万人已连陷汾州、慈州、隰州。如今梁军兵临城下,而我军主力被分割于外,不能相顾,形势危急!自我在太原建立基业以来,今日实是前所未有之危局……”
听李克用这样一说,李嗣昭、周德威二人都面红耳赤,低头不语。不久前,二人率部在晋州一带与梁军大战,结果被氏叔琮彻底击溃,在梁军的追杀下连大路也不敢走,带着少数卫士翻山而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回太原。两人都是河东名将,征战半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惨败。
“我苦思半响,实无破敌之术。思来想去,不如放弃太原,退守云州(今山西大同市),再做打算!”李克用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太原是河东首府,晋地枢纽,李克用经历万般磨难,才终于在这里建立基业。现在李克用竟然提出要放弃太原,这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存信被李克用赋闲已久,巴不得河东早生变局,自己好浑水摸鱼,当下站起来附和说:“对极,对极!如今关东、河北都被朱全忠霸占,实力强于我们数倍。现在氏叔琮大举围城,又兴建堡垒,挖掘壕沟,企图长期围困。为今之计,不如趁梁军围困之势未成,尽快向北撤退,休养生息,然后联络鞑靼,再图反攻不迟!”
李嗣昭是个心直口快之人,见李存信这样说,气得拍案而起,愤然道:“一派胡言!老巢都被别人端了,还到哪里去休养生息?父亲,有我们做儿子的在这里奋力死战,必定可以坚守到底!关键时刻,父亲千万不可打退堂鼓,否则军心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李存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败军之将,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奋力死战?”
“你!”李嗣昭气得指着李存信的脸,怒吼道:“你这厮敢再说一次?”
“各位,大敌当前,不要再内斗了!”众人扭头一看,正是李存勖。李存勖分开众人,走到李克用面前,慨然道:“朱全忠实力虽强,但身处四战之地,掣肘甚多。淮南杨行密、陇西李茂贞、蜀中王建,甚至幽州刘仁恭无一不是他的强敌。他必然分散用兵,多线作战,无法长期持久于河东。如果退往云州,等于把整个晋地拱手相让。”李存勖瞟了一眼李存信,又说:“至于联络鞑靼,再图反攻,无异于与虎谋皮。那鞑靼人是何居心,父王又不是不知。当年父王在鞑靼,受尽刁难,甚至险些被害!如果兵败退到云州,以鞑靼人的本性,必然投靠朱全忠,谋害我等,到那时悔之晚矣!”
“只要坚守半月,等我军各部聚拢,定可一举破敌!”李存勖挥挥手,语气坚定。李存勖这样一表态,众将释然,纷纷站起来表示赞同。形势已然逆转,要求坚守的将领占了大半。李克用没有再说话,看着摇晃的烛火,脸色阴晴不定。
回到内堂,李克用想起刘夫人颇有远见,不如问问她的意见。刘夫人一听,当即道:“存勖这孩子说得没错!他年纪不大,但见识已远在他人之上。那李存信在大王收留之前不过是一个放羊的野孩子,哪有什么见识!当年大王南下勤王,征讨王行瑜,不是多次讥笑其擅离城池,导致死路一条么?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李克用一听,顿时醒悟。南下勤王之战,王行瑜在梨园寨兵败,逃回老巢邠州。晋军继续进攻,王行瑜不思坚守,而是弃城逃往庆阳,结果被部下所杀。如果王行瑜固守待援,李茂贞手下尚有雄兵数万,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轻易放弃大本营,确实是一手凶招。
坚定了守城决心的李克用很快化险为夷。只过了几天,各处溃散的军队纷纷赶回太原,太原城中兵力大张,形势已然逆转。是年五月,急于除掉李茂贞的朱温决定移师西征,晋军趁机发动反击,梁军撤围而去,河东再次转危为安。度过一劫的李克用继续坚持着“静养韬晦”的战略,耐心等待死敌犯错。而朱温则在欲望的驱使下开始了一场争夺皇权的夺命狂奔。
天复三年(903年),不夺回皇帝誓不罢休的朱温再次攻打凤翔。在梁军的围攻下濒临绝境的李茂贞终于服软,杀宦官韩全诲等七十余人,交还唐昭宗。朱温趁机对宦官势力展开大清洗,废神策军,驻军长安,完全控制了唐朝宫廷。天祐元年(904年),朱温杀宰相崔胤,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是年八月,指使朱友恭、氏叔琮等人冲入皇宫,刺杀了唐昭宗李晔,另立其子李柷为帝。消息传到太原,李克用率三军披孝守丧,朝南痛哭。天祐二年(905年),急于彻底控制朝政的朱温再次举起屠刀,于滑州白马驿将宰相裴枢、崔远等忠于皇室的三十多名大臣全数杀死,投尸于河。朝堂之上,几乎为之一空。
天祐三年(906年),信心爆棚的朱温起兵南征,发起对淮南的复仇之战。结果淮南再度成为朱温的梦魇之地,面对连绵的秋雨和对手坚壁清野的战术,梁军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幽州的刘仁恭一直对魏博之地有异乎寻常的兴趣,听说梁军南征失利,决定趁火打劫,出兵抢夺魏州。但刘仁恭完全低估了朱温的决心和精力,得到消息的朱温立即亲率大军北征,痛击燕军。不仅如此,梁军还乘势包围了沧州,大有一鼓作气荡平幽燕之势。刘仁恭想摸老虎屁股却被狠狠咬了一口,自讨苦吃,后悔莫及。如今大难临头,左思右想,只好厚着脸皮派人向李克用求救。
“刘仁恭此人狼子野心,反复无常,当年我对他有再造之恩,却在我背后捅刀子。现在被朱全忠打怕了,竟然又想让我来帮他出头!他当我李克用是冤大头吗?真是岂有此理!”看着刘仁恭言辞谦卑的救援信,李克用又好气又好笑。
“父亲,我倒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站在身边的李存勖细细看完书信,眼睛里闪动着激越的光芒。
“哦?”李克用颇为惊异。这些年,李存勖常有不落俗套的惊人见解,李克用对他的话越来越重视。“你倒是说说看,机会在哪里?”
李存勖不慌不忙,展开一卷地图。“父亲请看,如今天下大势已然明朗。如果把天下分为九份,朱全忠夺占控制的已在六、七成。淮南杨氏一脉虽然强悍,也不过自保而已。蜀中王建,目光短浅,局促于一隅之地,只想着自己称帝,难成大器。至于凤翔的李茂贞,屡战屡败,更是不足一提。朱全忠现在忌惮的,也只有我们和刘仁恭了。如果我们束手不管,坐视朱全忠吞并幽州,则河东危矣。”
听儿子这样一说,李克用默然。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并不是不懂,只是他实在咽不下刘仁恭忘恩负义这口气。“不过,沧州要救,却不能直接救,要选择对我最有利的救法。”李存勖看了看父亲,微笑道。李克用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那你觉得怎么救法对我最有利?快讲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