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章悄悄命令居中的军队回缩。同时令左翼的的韩勍,右翼的魏博军,稳住攻击线,有节奏地交替回撤,直到慢慢脱离与敌军的接触。在一个没有经验的对手面前,王茂章或许能够全身而退。但李存勖、周德威早已在密切注视着梁军的动向,随时准备发起决定性一击。悲剧即将来临,王茂章却浑然不知。
周德威的双眼精光乍现,梁军大阵的中央出现了退却的迹象。时机一到,再不能犹豫,两军交战,战机转瞬即逝。周德威甚至来不及向李存勖报告,他策马狂奔,冲上高岗,厉声大喝道:“贼军后撤了,贼军后撤了!他们要逃跑!他们顶不住了!”
李存勖猛然醒悟,他唰的拔出长剑,奔到骑兵方阵前,怒吼起来:“梁军要逃跑,兄弟们,一起喊啊!”上万晋军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呼喊。“梁军已败!王茂章跑了!王茂章跑了!”铺天盖地的声浪瞬间传遍了整个柏乡的原野。
韩勍惊得几乎从马上掉下来。他一直对王茂章这个淮南降将不信任,没想到紧要关头,那小子真的不顾自己,抽身便走。好,你不仁我也不义!韩勍一咬牙,拨转马头,扭头便跑。众军见主将开溜,哗啦一声四散而走。左翼的宣武军方阵瞬间就像山崩一样垮塌。
李嗣源也率部疾驰到西边阵前,大呼道:“东边的梁军已经全跑了,你们还不走,留在这里等死吗?”天雄军士兵抬眼向东望去,果然败兵如山倒。天雄军本来就不是朱温的嫡系。这一看正主都逃了,我们还拼什么命?于是也像潮水一般四散溃逃。
王茂章的将令还没传到,左右两翼已然崩溃。两翼的梁军迅速溃逃,反而让首先退缩的中路军团成了一个巨大的突出部。战鼓声惊天而起,上万晋军骑兵分为两股,蜂拥而上,对准梁军这个突出部围卷过来。梁军的精锐龙骧、神捷、神威、拱宸各军很快遭到包围。刀光横飞,人仰马翻,稀里糊涂被包了饺子梁军遭到了无情痛击。
王茂章目瞪口呆,他最担心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看着汹涌而来的沙陀骑兵和四处乱窜的梁兵,王茂章头脑一片空白,手中长枪,颓然掉地。
而纵马疾驰中的李存勖正进入到情绪的巅峰。身边是成千上万跃马舞刀的沙陀战士,马下是纵横交错的敌兵尸体。在山呼海啸的呐喊中,庞大的梁军军团正陷入崩溃,就像独霸中原的后梁帝国正在自己面前坍塌。
当年朱温出道之际,曾放言“我命由我不由天”;今日我李存勖,却偏要高喊:试问天下谁敌手!朱温,这个连父亲都无可奈何的死敌,却一次次遭到自己的迎头痛击。而其他各路大小藩镇,又何尝是我李存勖的对手!
晋军骑兵席卷柏乡的原野。被包围的龙骧、神捷等梁军精锐被杀戮殆尽,野河至柏乡,死尸蔽地,延绵数十里。柏乡一带的老百姓都是赵国人,极为痛恨梁军,此时也纷纷拿起武器,奋起追杀溃逃的梁军士兵。王茂章、韩勍、李思安一路狂奔,逃至天黑才暂时摆脱追兵。梁军大营内的粮食、资财、器械全部被晋军缴获,仅柏乡一带就被杀二万余人。
李嗣源部乘势追杀,直逼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河朔大震。正在深州苦等梁军主力的杜廷隐见势不妙,掳掠了深、冀二州的男丁仓惶南逃。
李存勖急令晋军继续南下,乘势攻击河朔。很久以前,他已感觉到,与后梁的决战之地不在潞州,而在河北。柏乡之战,让梁军精锐尽失,正是一举夺取河北的好机会。晋军接连攻下贝州、博州、檀州,直逼魏州,锋芒毕露,杀气尽现。
朱温急令心腹大将杨师厚率部北上,抵御晋军南下。但兵败如山倒,杨师厚纵有翻天覆地之能,也难以在短时间稳住局面。河北之地,眼看就要全盘落入李存勖之手。
朱温坐困洛阳,手足无措,面对李存勖凌厉的进攻,曾经雄霸中原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回天无力。
而此时,一匹快马正在河北平原上疾驰。这匹马一路狂奔,终于追上了正浩浩荡荡南下的晋军大队。马上那人,背负红旗,面色焦虑,汗滴如雨。他要找的人正是李存勖,他腰间的信筒内,装着一份足以震动天下的惊人讯息。
第四章 北击幽燕
大雪纷飞的寒冬中,李存勖终于向遥远的幽州挥出了有力的拳头。僭越称帝的刘守光当仁不让地成为他下一个打击的目标。他要用刘仁恭父子的鲜血作为祭奠父亲的最好祭品。
16 倚剑登高台
快马带来的是关于幽州的消息。燕王刘守光见梁军在柏乡大败,觉得浑水摸鱼时机成熟,竟然派人到太原带口信,号称将率精兵三万南下,共图中原。李存勖听了,哈哈大笑。周德威、李嗣源等不解道:“燕军一旦南下,我将腹背受敌。大王为何还发笑?”
李存勖见周德威等人发问,更加得意。“刘守光此人,志大才疏,色厉内荏。当年燕梁河北一战,早已精锐尽失,元气大伤。此人如果真要趁机袭取河北,当趁我南下之际,突然起兵。现在公然放出狠话,正说明此人不过是疑兵之计尔,用意是怕河北为我所得,干扰我军南下!哈哈,这等伎俩,我一望便知!”李存勖侃侃而谈,心里总算找回了点平衡。周德威此人,带兵打仗,足智多谋,但要论权谋大势,终究还是不如我!“刘守光大放厥词,我却偏不理他!传令,全军急行,猛攻魏州!”李存勖大手一挥。
魏州城遭到了晋军的猛烈攻击。魏军主力几乎都已折损在柏乡,守将罗周翰手下只有五千人。在晋军的攻击下,外城很快失守,魏军退守内城,死战坚守。李存勖此时的心思却早已不在魏州。在他看来,魏州已是瓮中之鳖,攻占是早晚的事。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渡过黄河,进图中原。
魏州以南不远便是黎阳,那里正是黄河渡口。李存勖念及此地,忽然想起当年之事。他仰天叹道:“春风正暖,草木吐芽,自寒冬兵发太原以来,不知不觉已是春天了。年幼时,我曾随先王渡黄河。转眼已过去十余年,当年之景,差不多都快忘了。如今春来,桃花盛开,河水高涨,观黄河之景,正当其时。你们谁愿与我同去?”左右愕然。战斗正炽,李存勖竟然还有心思观景,这又是何用意?只有张承业微微一笑:“老朽愿与大王同去。”
渡口上正好有一土筑高台,李存勖翻身下马,信步登上高台。他以手按剑,抬眼望去,但见滔滔黄河,连天接地,浩荡东去,只觉得一股苍茫之气油然而生。“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李存勖诗兴大发,朗声吟道。“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此情此景,让身边的张承业也不由得心神激荡,高声和道。“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哈哈,李太白一首古风,真是酣畅淋漓,道尽人世苍凉!人生百年,转眼即逝。与其老时悲叹,不如趁大好年华,奋而一搏!”李存勖看着那滚滚黄河水,双手向天,慨然叹道。
黄河岸边,伟岸的年轻人和身旁那位老者站立在高台上,迎着呼啸的风声。这个画面停留在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春日,镌刻进历史的瞬间。在那一刻,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个时代即将迎来一个新的王者,一个真正的战神。
是年二月,李存勖留周德威一部继续攻击魏州,自己则亲率大军自黎阳南下,直扑中原。河对岸的上万梁军正准备渡河救援魏州,听说李存勖已到黎阳,竟然吓得弃船而退,一哄而散。驻防黎阳渡口的三千梁兵不战而降。李存勖一路占领黎阳、临河、淇门,黄河北岸各要点尽握手中。
李存勖来势汹汹,洛阳深宫中的朱温又坐不住了。虽然身体不适,但朱温仍然不得不亲自出马,连夜北上,准备迎战晋军。而此时,正意气风发,准备在中原大地掀起一场狂飙的李存勖再次接到急报。这一次的情报,终于让晋军南下的步伐戛然而止。
燕王刘守光看到自己的恐吓伎俩没有收到效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派出细作跑到赵地的镇州、定州,到处煽风点火说:“如今幽州有精兵三十万,将随时南下,率领镇、定二州,联合河东,共图中原!然而燕、晋之间,谁来当这个盟主呢?”言下之意,你们是跟着李存勖混,还是跟我刘守光混,自己看着办吧!赵人刚刚遭遇梁军的攻击,此刻又被幽州恐吓,顿时人心惶惶。幽州放言即将大举南下之时,李存勖并不担心。但一听到赵人遭到离间的消息,顿时紧张了起来。李存勖立即找来张承业。
“以前夫差在黄池之会上争当盟主,致使越王勾践乘机而起,灭掉强吴;而项羽贪图利益讨伐齐国,刘邦则乘机打败楚国。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现在我们远行千里讨伐朱全忠,而幽州在后虎视眈眈,这是心腹之患啊,不可不防!”张承业面色凝重,忧心忡忡地说。“不错。幽州不灭,我难以全力逐鹿中原。如今梁军元气已伤,暂时对河东形不成威胁。该和刘守光这厮算算总账了!“李存勖呯地一声击在案上,愤然道。
数万晋军一夜之间撤个精光,李存勖的目光从中原转回到身后的燕地。幽州的刘守光,李存勖当然很熟悉。刘守光之父正是李克用恨之入骨的刘仁恭。当年刘仁恭依靠李克用的扶持上位,做了幽州之主。得手之后刘仁恭立即叛晋独立,过起了骄奢淫逸的土豪生活。他在幽州附近的大安山建筑起了豪华的宫殿,遍选美女,金屋藏娇,供自己淫乐。此人不仅好色,而且贪财。为了敛尽燕地钱财,他竟然用黏土做成钱在燕地流通,然后收缴所有铜钱,挖了个山洞藏起来。之后再杀人灭口,屠杀了所有工匠,让其他人都不知道藏钱的地方。可笑的刘仁恭以为这样,便可以永远做他的春秋大梦,永世富贵。
刘仁恭没想到,自己好色,他的儿子却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有个爱妾罗氏,貌美艳丽,被小儿子刘守光盯上了。浴火焚身的刘守光不管不顾,竟公然把罗氏在宫中奸淫。气急败坏的刘仁恭棒打刘守光,把这个不肖子赶出了幽州。不久,朱温派李思安攻击幽州。刘仁恭亲自率军迎战。没想到怀恨在心的刘守光乘机纠集了一支部队在背后捅老爸刀子,对正在前方跟梁军作战的刘仁恭发动突袭,把自己老爸活捉,囚禁了起来。
更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刘仁恭的大儿子刘守文还算有点孝心,听说父亲竟然被弟弟囚禁,就率兵讨伐幽州。但刘守文打仗实在不入流,在刘守光的反击下一败涂地。混战中,刘守文被俘,刘守光毫不留情地砍掉了自己亲哥的脑袋。
刘守光囚父杀兄,奸淫父妾,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幽州发生的这一幕黑暗血腥的闹剧,正是那个人性泯灭,道德沦落的乱世的一面镜子。刘守光坐稳燕王位置后,大搞恐怖统治。为了镇压他看不顺眼的部下,他专门让人做了几十个铁笼子,谁不听话,便关到笼子里用火燎烤,燕王宫内,惨叫之声天天不绝于耳。
在刘守光的黑暗统治下,燕国内部离心叛德,将领士卒纷纷逃走。但刘守光的自我感觉却很好。他觉得只当一个小小的燕王已经不能满足了。有一天,他故意穿了件黄袍子得意洋洋地对谋士孙鹤说:“你看,我穿此衣面南而坐,有没有皇帝的样子?”孙鹤大惊失色,赶紧劝道:“现在还不是大王称帝的时机,大王不可操之过急!”在孙鹤看来,贸然称帝,这是主动与群雄为敌,自不量力,愚蠢之极。刘守光却不以为然。
不久,梁军大举攻赵,王镕向幽州求救。孙鹤坚决主张出兵,趁机攻略河北。刘守光却自以为是地说:“现在二虎相争,我正可以效仿卞庄刺虎,等这两只老虎斗得你死我活之际,再突然出手,可一举而定中原!”愚蠢的刘守光眼里的天下只有自己那个小小的幽州。他根本不会想到,当他还在悠然自得的坐山观虎斗之时,李存勖已经冲出了河东一隅之地,开始了争霸天下的征途。
柏乡一战,李存勖威风八面,天下侧目。刘守光忽然发现,自己再不动手,李存勖就会风卷残云一般把整个中原都吞下肚去。惊慌失措之下,刘守光向太原喊话,自己将带三万精兵南下,瓜分中原。没想到李存勖这小子比他老爸更不好对付。对幽州的狠话,李存勖置若罔闻,反而乘势南下,大有气吞天下,横扫八荒之势。
刘守光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派人到镇州、定州大放流言,威胁赵人要认清形势,投靠燕国。
北方形势如此严峻,李存勖当机立断,中止南征,即刻回师。李存勖意识到,要想平定中原,首先得解除掉来自北方的威胁。在他的心里,战略路线图已经日益清晰:先平幽燕,再图河北,并以此为跳板,问鼎中原。李存勖留下周德威镇守赵州,监视梁军动向,自己则率部连夜回师太原,准备北伐。
刘守光此人,昏庸残暴,贪得无厌,跟其他藩镇军阀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要说这人最大的特点,则是目空一切,自以为是。李存勖早已听说刘守光有僭越称帝之心,只不过一直被部下劝阻,未能得逞。李存勖很清楚,要击败此人,必须让他跳到称帝这个火坑里。此人一旦称帝,必然四面楚歌,众叛亲离。自己讨伐幽州,也自然师出有名。而对一个贪婪却又愚蠢的人而言,要引诱他跳火坑最好的办法,就是令他自我膨胀。按照李存勖的安排,张承业联络镇州、定州,起草文书,要联名推举刘守光为尚书令,尊为尚父。李嗣源则整顿兵马,集结粮草,准备北伐。
忙完了这一切,李存勖这才回到宫中,准备稍事休息。柏乡一战,自己离家已数月,离开太原时,尚且天寒地冻,朔风呼啸,凯旋而回之时,河东大地已然春暖花开。李存勖悠然穿过园中青青翠竹,走过花团锦簇的回廊,看到了自己寝宫那隐没于绿叶中的飞檐。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绿衣碧裙,盈盈笑意。
“大王,太后请您到后殿陪她用膳。”女子很得体地行了个礼,柔声道。李存勖这才想起来,这个女子正是母亲的那位贴身侍女。几年没见,竟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风情万种。
满桌珍肴,美酒飘香。曹夫人有些心疼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数月不见,儿子明显消瘦了很多,满面胡须更是许久没有修整。曹夫人一边听着儿子眉飞色舞地谈论着战场上如何威风八面,大破强敌,一边在心里暗自喟叹。沙场征战,出生入死,在李存勖谈来,轻松快意。在她听来,却为儿子心痛不已。
“我儿征战方回,有没有兴致听听曲儿?”曹夫人不想再听这些血淋淋的杀戮,希望让儿子赶紧享受一下他最爱的东西。李存勖一听,果然眉开眼笑,抚掌大笑,“甚好,甚好!好久没有听曲儿了!”曹夫人拍了拍手,乐声悠然而起,十几位衣着华丽的女子飘然而至。“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一位红衣女子唱起了张若虚的名篇《春江花月夜》。
李存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听得呆了。这段时间,轰鸣在耳边的都是金戈铁马,这宛转悠扬的乐声就如一股清泉,让李存勖全身舒畅,快意无比。美妙的乐曲中,那笛声宛转其间,尤为动人。李存勖不禁微微扭头,向那位正忘情吹笛的女子看去。这一看,竟让李存勖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吹出如此美妙笛声的女子竟是刚刚在园中请自己进膳的那位侍女。
李存勖呆呆地看着女子手捧银笛,吹出了漫天柳絮,吹出了万顷碧波,吹得月华如水,吹得江天一色。想不到这位女子不禁有闭月羞花之美,还有令人窒息的咏絮之才。
压抑不住的冲动袭上心头。李存勖霍然起身,凑近母亲身边,悄声道:“母亲,那位吹笛的绿衣女子,唤作何名?”曹夫人微微一笑。“此女唤作刘玉娘,魏州人氏。战乱之时流落河东,被我收留。此女聪明伶俐,又颇有才情,你若喜欢,明日便送到你处,照顾你吧!”“多谢母亲!”李存勖满心欢喜,一双大眼盯着刘玉娘,竟再也难以移开。
17 晋祠秋水
一匹快马奔出了太原,径直朝幽州而去。马上那人是太原少尹李承勋,他要完成的任务看起来非常简单——带着各藩镇联合署名的文书,册封燕王刘守光为尚书令、尚父。这便是李存勖的骄兵之计。按照李存勖的设想,狂妄自大的刘守光被众人吹捧之后会变得更加猖狂,而那时就是他弱点尽露,最容易被击败之时。要让一个人毁灭,首先要让他疯狂。
李承勋越过太行山脉的崇山峻岭,疾驰过刚刚爆发过大战的河北平原,渡过萧萧易水,到达幽州地界。这一路走下来,所见所闻让李承勋心惊肉跳。幽州境内,满目疮痍,饿殍遍地,这里的居民个个神色惊恐,面有菜色。和中原不同,这么多年,除了几次兵变,幽州并没有遭遇大的战乱。但看起来,这里老百姓们过得比战火遍地的中原还惨。
小小的幽州尚且让刘守光折腾成这样,若真让这样的人得了天下,那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