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生如戏,纵然千折百回,却竟殊途同归。
李存勖率着军队缓缓上路了。背着分来的财物,士兵们仍有一肚子怨气,他们甚至肆无忌惮地议论:“家人都快饿死了,现在给我们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全军弥漫着失败的气息,没有人愿意为李存勖陪葬,他们在等待着那个终将到来的时刻。
石敬瑭的骑兵突然出现在汴州城外,孔循立即开门投降。两天之后,李嗣源站到了汴州的城楼上。远处雾气弥漫,看不到一个人影。李嗣源咧开嘴笑了,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放肆。他知道,李存勖败局已定。
此时,李存勖才刚刚到达万胜(今河南中牟县西北),距离汴州仍有近百里。李嗣源已夺占汴州的消息传到军中,引发了巨大的恐慌。龙骧指挥使姚彦温率领的三千骑兵走在最前面,听到消息,立即哗变,全军叛逃。接着,另一员指挥使潘环也丢弃粮草辎重,率部溃逃,不到半天功夫,李存勖的军队已逃散过半。
初夏时节,阳光灿烂,但李存勖的心头却如数九寒天。眺望着远处滔滔的黄河水,他想起当年柏乡大捷后,自己同张承业在黄河岸边倚剑登高,遥指天下的那一幕。短短十五年间,从横扫中原,君临天下到今日众叛亲离,一败涂地,李存勖觉得恍若一场梦。“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只是,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了……”李存勖喃喃自语,两行清泪涌出眼帘。
自知大势已去的李存勖只能率残军返回洛阳。三天之后,李存勖到达洛阳城东的石桥。望着远处黝黑的城墙,李存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进了那座城,他还有活着出来的机会吗?天边传来闷雷的隆隆声,一股劲风从东至西卷地而至,暴雨就要来了。李存勖叫人在洛阳城郊设下了酒宴,犒赏跟随自己至今的将领们。
狂风吹乱了李存勖的须发,四十出头的皇帝,此时竟像行将朽去的老者。他缓缓端起酒杯,看着面前这些愁眉不展的将领:“诸位侍奉我以来,急难同当,富贵同享,一晃已有十余载。想不到今天我竟到了这般地步。喝完这杯酒,进了洛阳城,或许再见面便是阴阳相隔……”说到这里,李存勖已然泪流满面,言语哽咽。众将更是哭成一片。
狂风卷着暴雨倾盆而至。李存勖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们悄无声息地进入洛阳。人生中最后一次战役竟然会如此收场,没有见到敌人,没有看到对手,但他的军队已作鸟兽散去。宫门缓缓开启,凄迷的雨雾中见不到一个人影。再也不会有人如从前那样盛装迎接他的凯旋,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位年少成名,威震天下的一代王者。
李存勖驻马立在殿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石阶上那飘零一地的牡丹花瓣。点点残红,阵阵落寞。他忽然想起前朝诗人白居易那首关于牡丹的著名诗句:“寂寞菱红低向南,离披破艳散随风。晴明落地犹惆怅,何况飘零泥土中。”原来不管是花中之后,还是人中之王,都免不了如风般飘零,烟消云散。
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雨中,痛哭流涕:“父亲,九泉之下,你还会认我这个毁掉李家基业的不肖之子吗……”
926年四月,李嗣源率军逼近洛阳。城中发生兵变,李存勖于混乱中被流矢所中,重伤不治,殒命于绛霄殿。皇后刘玉娘,李存勖的长子李继岌,亲信李绍荣、孔谦等皆被杀,几个小儿子则在乱军中不知所终。李嗣源旋即成为中原的新主人,即位后改元天成,是为唐明宗。
虽然李嗣源沿用了后唐的国号,但从血脉而言,李克用和李存勖建立的那个王朝已然灰飞烟灭。李克用起兵河东,惨淡经营,与死敌朱温缠斗一生,终由他的儿子李存勖完成了击契丹、平幽燕,灭后梁的三大遗愿。李存勖也由此成为那个时代最强大的王者和最璀璨的明星。但仅仅数年,这位新王者便迷失在他幽暗浮华的内心世界里。历史车轮滚滚向前,风云变幻,风雷激荡,李存勖并没能破茧而出,终结混乱与杀戮,而是成为那个乱世又一个悲哀的陪葬者。
欧阳修曾经这样评价李存勖跌宕起伏的一生:“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成为天下的王者固然不易,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则更为令人深思。
或许,这位曾经的少年天才,当他在马背上迎风而立,纵意驰骋的时候,从没能逃离父亲的视线,他也从未能真正放眼过整个天下和那个大时代。当他卸下父亲留给他的沉重负担,企图做回自己的时候,却失去了整个天下的重量。他不是能够改变历史的人,从来都不是。命运把他放到了那个时代的中央,不过是历史的误会而已。在脆弱的人格与厚重的历史面前,我们看到的注定是一出灰飞烟灭的悲剧。
能够拉开新的历史大幕的那个人,不仅需要机缘巧合,更需要超越常人的眼光、胆识、才干与强大的内心。而这个人,正在这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刀光剑影中悄然走上时代的舞台。
(第二卷完)
五代刀锋3柴荣:潜龙的悲歌
序
五代十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短暂、混乱,而又特殊的时代。这个时代终结了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最骄傲的唐王朝,却无法终结晚唐藩镇割据留下的战火与杀戮;这个时代崇尚武力与强权,文官政治遭清洗,儒家传统被抛弃,却开启了一个重文轻武、提倡儒学、文化繁荣、文官制度几近巅峰的宋王朝。同样是乱世,但这个时代似乎没有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直至三足鼎立的精彩与权谋,也缺乏南北朝的历史舞台上那股直冲霄汉的苍莽英雄之气,这个时代留给我们的印象,好像只有连绵不绝的战争与无处不在的阴谋和背叛。
但我们站在时间的高地,回头俯瞰那段五十余年的历史,在漆黑一片的混乱与血腥中,仍然可以窥见那个年代人们内心闪耀着的星星点点。在一个极端的时代里,我们往往会看到最丑恶的人心,然而也能发现最美好的人性。而在身居皇位的那些历史人物身上,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被放大了,他们的行为将与那个时代发生共振,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甚至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兴衰。
这些人当中,不能不提到代表那个时代的三位主角:梁太祖朱温、唐庄宗李存勖、周世宗柴荣。五代史中的这三位皇帝,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格与特质,却同样书写了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同样做到了君临天下,却同样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悲剧结束。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问号。
朱温以白手起家,成功演绎草根逆袭。他削平诸藩,结束了中原的混乱局面,曾是众望所归重塑大唐盛世的第一人选,他在军事与政治上的才干让众多帝王自叹弗如;他和张惠的爱情与婚姻更成为一段佳话;但他的后半生却陷入疯狂的欲望而无力自拔,他的行为一次次挑战道德与伦理的底线。为什么他能战胜众多的对手,能成就强悍的敌国,却最终敌不过自己的心魔?
李存勖,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少年成名,勇于决断,用兵如神,智勇双全,他甚至还精通音律,雅好辞赋,文采昭然。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国之后,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最终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到底是什么,让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骤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柴荣,弃商从戎,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燕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突然英年早逝。他的理想主义情怀与完美主义精神令他像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千百年来令无数读史者神伤感怀。这位曾经豪言“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一代英主,为何在位仅短短五年便倒在了万众瞩目的北伐之路上?
历史总是有很多种读法,有人读出了兵法权谋,有人读出了社会变迁,有人读出了家族兴亡,而我,却更想去读一读他们的内心。这三位对那个时代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身上那些不协调甚至相互矛盾的特质糅杂而成的性格,又对他们的命运和那个时代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军阀混战王朝更迭,带给人们深重的灾难,谁能再次冲破迷雾平定天下?能够拉开新的历史大幕的那个人,不仅需要机缘巧合,更需要超越常人的眼光、胆识、才干与强大的内心。柴荣是那个人吗?
豪言“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梦想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柴荣最终只当了短短六年的皇帝。但他却以罕见的政治眼光,果敢的行事风格,令人感动的自我牺牲精神,在短暂的时间里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给后来的宋王朝留下了宝贵的军事、政治遗产。他就像一个孤独的斗士,为理想中的王道乐土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但历史这个伟大的编剧告诉我们,柴荣的故事绝非完美的结局,在他死后不久,他的王朝最终被自己的爱将终结;他念念不忘的燕云十六州,终宋一朝,也未收复。柴荣的故事,更像是一首理想主义者的悲歌。
作家毛姆曾经说:“人从来都不是平板一块。”要研究历史,不能不研究历史人物,特别是这三位在五代历史中占据主角位置,而经历又如此跌宕,性格如此复杂的人物。《五代刀锋》将是由三本书组成的系列小说,分别是《朱温:枭雄的毁灭》《李存勖:王者的迷失》《柴荣:潜龙的悲歌》。我期待通过这三本书,让读者能更立体和全面地了解这三位历史人物,也能换一种角度一窥那个时代的风云,希望大家看到的不止是刀锋,还有人性。
唐亡宋兴,除了是朝代的更替外,更是旧时代的结束,新时代的来临。唐宋之间的五代时期,恰恰是中国政治的分野,是中国从武将政治到文臣政治的一个萌芽和获得广大群众基础的时期,成为宋代以降文治的基础,促成了中国统治方式的转型。
《五代刀锋》分别选取了五代时期的朱温、李存勖和柴荣三个主角,从纯粹的武将思维者、拥有文治思维但无力实施者和武将实施文治者三个不同典型人物来反映中国历史从武将政治到文臣政治的萌芽和转型。
柴荣,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燕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突然英年早逝。在他在位短暂的时间里却给后来的宋王朝留下了宝贵的军事、政治遗产。在他死后不久,他的王朝最终被自己的爱将终结;他念念不忘的燕云十六州,终宋一朝,也未收复。柴荣的故事,更像是一首理想主义者的悲歌。
五代十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短暂、混乱,而又特殊的时代。这个时代终结了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最骄傲的唐王朝,却无法终结晚唐藩镇割据留下的战火与杀戮;这个时代崇尚武力与强权,文官政治遭清洗,儒家传统被抛弃,却开启了一个重文轻武、提倡儒学、文化繁荣、文官制度几近巅峰的宋王朝。
而在身居皇位的那些历史人物身上,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被放大了,他们的行为将与那个时代发生共振,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甚至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兴衰。
这些人当中,不能不提到代表那个时代的三位主角:梁太祖朱温、后唐庄宗李存勖、后周世宗柴荣。五代史中的这三位皇帝,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格与特质,却同样书写了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同样做到了君临天下,却同样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悲剧结束。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问号。
朱温以白手起家,成功演绎草根逆袭。他削平诸藩,结束了中原的混乱局面,曾是众望所归重塑大唐盛世的第一人选,他在军事与政治上的才干让众多帝王自叹弗如;他和张惠的爱情与婚姻更成为一段佳话;但他的后半生却陷入疯狂的欲望而无力自拔,他的行为一次次挑战道德与伦理的底线。为什么他能战胜众多的对手,能成就强悍的敌国,却最终敌不过自己的心魔?
李存勖,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少年成名,勇于决断,用兵如神,智勇双全,他甚至还精通音律,雅好辞赋,文采昭然。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国之后,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最终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到底是什么,让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骤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柴荣,弃商从戎,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燕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突然英年早逝。他的理想主义情怀与完美主义精神令他像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千百年来令无数读史者神伤感怀。这位曾经豪言“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一代英主,为何在位仅短短五年便倒在了万众瞩目的北伐之路上?
第一章 志在寥阔
邢州城,清风楼,风雨飘摇。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并肩而立,遥望着寥阔的北方原野,那是燕云十六州的方向。这一幕将长久地印在那个年轻人心底,对即将到来的历史产生深远的影响。
1 燕云十六州
朔风带着冰雨刮过苍茫原野,飘过青苔斑驳的五里石桥,穿过邢州城的巨大拱门,直扑向城中那座高楼的斗拱飞檐。漫天风雨中,一人正负手立于清风楼上,极目远眺。市肆栉比,山水在目,再往北去,愁云惨雾,一片阴霾。
“你可知晓邢州五里桥的故事?”年逾中年的高大男人以手遥指城北,声如洪钟。“知道。”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当年晋国义士豫让为报赵襄子战杀智伯之仇,涂漆吞炭,暗伏桥下,伺机刺杀仇人。可惜行刺未遂,反被抓获。临死时,豫让求得赵襄子衣服,拔剑击斩其衣,以示为主复仇,遂于五里桥上伏剑自杀。豫让忠勇,震动天下,这座石桥从此也名豫让桥!”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双眼猛然透出一股凌厉之光。“豫让酬恩岁已深,高名不朽到如今。年年桥上行人过,谁有当时国士心?”言辞之间,声已哽咽。“今岁入秋,辽兵再度犯境。我受命北伐,如今我军先锋已入镇、定,本欲趁此一击,直捣燕云十六州,没想到皇上竟然连发急诏,阻止我军北进……”说到这里,男子仰天长叹:“北土不复,中原将永无宁日哪!”“年年桥上行人过,谁有当时国士心。父亲,您放心,在世一日,燕云十六州之耻,绝不敢忘!”年轻而坚定的声音,击碎了飘摇的风雨。
乾佑二年(公元949年)冬,后汉大将郭威在邢州城中的清风楼上和他的养子柴荣说出了这些话。那只是乱世中普通的一天。那一天,中原王朝的皇宫依然在窃窃密语,北方边境依旧战火连绵,看起来这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时间缓缓流逝,而那个时代却仍在原地踏步。但清风楼上的这一幕却将深深地印在那个年轻人心底,对即将到来的历史产生深远的影响。
在这一幕发生的二十二年前,一代王者李存勖兵败身死。中原王朝再一次开始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游戏。
后唐长兴四年(公元933年),唐明宗李嗣源病死,养子李从珂随即起兵驱逐李嗣源之子李从厚,登上后唐皇位。三年后,大将石敬塘又起兵反叛,以割让燕云十六州为代价,引契丹大军南下,击败后唐军主力,帮助石敬塘登上皇位,史称后晋。后晋天福二年(公元937年),晋军攻陷洛阳,李从珂自焚而死。第二年,石敬塘迁都开封,心甘情愿地做起了比他小十岁的契丹国王耶律德光的“儿皇帝”。割让燕云十六州使中原抵御外夷的北方防御体系陷于崩溃,更令后晋王朝的文武官员离德离心。石敬塘死后,养子石重贵即位,是为晋少帝。决心摆脱契丹控制的石重贵孤注一掷,横挑强胡,于后晋开运三年(公元946年)发动北伐,企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结果晋军大败,契丹乘势攻入开封,俘虏晋少帝。次年,辽太宗耶律德光在开封改汗称帝,定国号为“辽”。
初入中原的辽军开始了疯狂的报复和劫掠,黄河以北烽烟遍地,血流成河,曾经繁华如梦的关中变成了死亡炼狱。关键时刻,后晋大将刘知远在太原即位,乘势出兵关中,各地如见救星般迎接这位后唐旧将的到来。在中原军民巨大的反抗浪潮下,辽军被迫北返。不久,刘知远控制中原,定都开封,史称后汉。
后汉乾佑元年(公元948年),刘知远病死,其子刘承祐即位,是为汉隐帝。新皇帝的即位再度引发叛乱浪潮。不久,河中节度使李守贞联络永兴节度使(总部设在长安)赵思绾、凤翔节度使王景崇起兵叛乱。变军从河中、长安直到潼关,席卷了半个关中。急于平叛的汉隐帝任用枢密使郭威为帅,挥军河中,历时一年,成功平叛。但还没等汉隐帝喘口气,边塞急报,辽军再次大举南下,一路烧杀抢掠,骄横万分,兵锋已至河北重镇贝州(今河北省清河县)、邺都(今河北省大名县)。中原顿时再度陷入一片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