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2 / 2)

柴荣的眼睛亮了。这是千载难逢的反击良机!形势如此紧迫,他甚至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柴荣拔出佩剑,厉声高呼:“成败在此一举,随我杀!”狂风呼啸中,众人只见雪白的披风迎风怒展,柴荣已纵马而去。关键时刻,皇帝竟然亲自挥刀上阵,后周将士大受鼓舞,纷纷跟着柴荣朝东边的缺口杀去。

柴荣的大胆举动令他的禁军将领们措手不及。赵匡胤第一个清醒过来,他一提缰绳,疾奔到呆若木鸡的张永德面前大呼道:“战局危急,只有决死一战!请张将军速速领兵抢占东边高坡,我领兵向西攻击敌军侧翼!”大战之前,赵匡胤早已对周边地形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如今战局突变,赵匡胤的应对之策脱口而出。他的思路很清晰,和张永德分兵扼住巴公原东侧的两翼,阻击疯狂突击的河东骑兵,为柴荣分担压力。听到赵匡胤的高呼,张永德这才回过神来,奋然应道:“好!就这么办!陛下都亲自上阵了,我们唯有以死相拼!”

赵匡胤、张永德各领两千禁军,左右掩杀而上。张永德一口气冲上巴公原东侧的高地,指挥弓箭手对河东骑兵群猛烈射击。刚刚从狂风沙尘的袭击中回过神来的北汉军遭到了后周禁军的迎头痛击,顿时陷入混乱。刘崇眼见攻势受阻,心头大急。他取下佩剑,交给侍卫大吼道:“拿去交给张元徽!不惜一切代价撕破贼军防线,不惜一切代价!”

双方都很清楚,大战的决胜时刻已经到来。谁能控制住混乱的东线,谁就掌控了全局。

在混战最激烈的地方,柴荣的白袍早已隐没在刀光里。冲锋之时,殿前右番行首马全义一直紧跟着柴荣。一番巨战之后,两人已被冲散。马全义大急,一番左冲右突之后,终于在战团中看到了那早已被鲜血染得殷红的战袍。战袍依然在风中招展,柴荣还在战斗。一股热血从马全义心头喷涌而起。他扔掉早已砍出无数缺口的长刀,伸手取下长弓,引弓怒吼:“皇上勿忧,我来也!”人们看到了惊人的一幕,马全义引弓跃马,扑入敌阵,如天神下凡。弓弦响处,北汉骑兵纷纷落马,一时之间,连毙数十人。马全义的疯狂演出彻底激发了后周士兵们的斗志,霎时便有数百骑卷地而来,跟着马全义一起冲杀到柴荣身边。

在后周军的猛烈反击下,河东骑兵终于顶不住了。北汉军侧翼层层崩裂,已有溃败之势。

眼睁睁看着到手的胜局被扭转,北汉大将张元徽心急如焚。他举目四顾,战线中部依然在激战,显然已陷入僵持,而平原的西边,辽军则毫无动静。显然,他再也不能指望援军,除了拼死一搏,别无出路。张元徽深吸一口气,拔出刘崇派人送给他的佩剑,率着亲兵又一次冲了上去。

占据高处的张永德很快发现了北汉军的异动,他立即指挥弓箭手对准扑过来的北汉骑兵一通乱射。箭雨中,张元徽的战马中箭,扑倒在地。张元徽惨叫一声,跌落马下,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便被涌上来的后周士兵乱刀砍死。主将丧命,北汉军士气彻底崩溃。后周骑兵如狂潮般撕裂了北汉军队的左翼,朝着刘崇的后路掩杀而来。后周军乘势全线反击,战局已全面逆转。

刘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半天时间,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军队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被柴荣一点点翻盘。都说郭威是一世豪杰,没想到他的养子也如此厉害!“陛下!我军全线溃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部将急不可耐地对刘崇大叫。“不能退!”刘崇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他很清楚,这一战如果就这样败了,河东将再无翻身可能。“拿我的帅旗来!我要亲自反攻,跟柴荣一决高下!”刘崇一把抢过帅旗,在风中发疯般地挥舞起来。“杀回去!杀回去!”刘崇的亲兵纷纷举刀,迎着溃逃下来的士兵厉声呵斥。

狂风吹掉了刘崇的头盔,裹挟着那面巨大的帅旗向后倒去。刘崇徒劳地在狂风中搏斗,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坠马。那面鲜红的帅旗被风刮出数丈,飘落尘埃。坐在尘土中的刘崇绝望地看着败军的马蹄践踏过他的旗帜,看着自己的军队如山崩般一泻千里。他终于意识到,他已经彻底被柴荣击倒,再无翻盘的可能。情绪崩溃的刘崇再也控制不住,仰天痛哭。

不远处,杨衮冷冷地看着灰飞烟灭的北汉军队,嘲讽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察觉到,对面那支中原王朝的军队迥异于他曾经熟悉的后晋、后汉军队。这支军队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坚强意志,这样的军队一定会成为契丹人难以战胜的大敌。杨衮挥了挥手,带着辽军悄无声息地脱离了战场。北汉军败局已定,他没有必要为愚蠢的刘崇陪葬。

在被鲜血染红的原野中心,柴荣缓缓垂下已拼杀得近乎麻木的手,颤抖着把蘸满鲜血的佩刀轻轻放进刀鞘。放眼北望,残阳如血,远山苍茫。他的梦想之路,终于有了一个绚烂的开始。

第三章 励精图治

高平一战的惊险获胜让柴荣振奋,更令他反思。他终于明白,百废待兴的中原需要的远远不止是一次胜利。他需要的是一次全方位的变革,一场足以让中原再次崛起的新政。

11 乱世用重典

暮色渐渐笼罩了天地,北汉军队已经彻底放弃了这片平原。激战后的巴公原尸横遍野,一片狼藉,宛如巨大的坟场。阵型严整的后周军团,正在有节奏的鼓点中滚滚向前。遭受重创的北汉军不得不退入界牌岭,企图依靠山险继续固守。但很快,巴公原上又响起了周军将士们雷鸣般的欢呼声,老将刘词率领的上万精兵终于赶到了战场。

柴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生与死,成与败,其实就在一线之间。很幸运的是,这一次,胜利的天平倒向了他。“不要给贼军喘息的机会,一鼓作气,夺下界牌岭!”柴荣看了看浑身浴血的张永德、赵匡胤,大声道。

二将对视一眼,飞马而出。在他们身后,跃马舞刀的将士们呐喊着冲向山谷。无数面军旗在晚风中如波浪翻卷,弓箭如暴雨般倾泻在山涧上,柴荣听见北汉士兵正在绝望地哀嚎。他心里涌起一阵悸动。很多年前,朱温、李存勖,还有曾和他们一样割据一方的枭雄们都曾有过这样的时刻,把对手无情地踩在脚下,享受胜利的欢呼。但为什么,此时的他心里却突然泛起一丝倦意?

几十年里,这样的场景如走马灯般重现了无数次。但每一次之后,留下的还是那个残破、混乱的天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陛下自问能比得上唐太宗吗?”出征之前,老臣冯道的诘问声犹然在耳。不错,这一战,他已经成功地证明了自己,但这样就能比得上唐太宗李世民吗?李世民能成为圣君的代名词,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扫除群雄,曾经帮父亲统一天下。这么多人记得他,这么多史家不吝笔墨为他高唱赞歌是因为他创造的那个清平的盛世。

“贞观之治”。那样的年代已经离这个时代太远了,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如此渴望盛世重现。

军队成功攻上界牌岭,周字大旗在山巅高高飘扬。他真希望,这场大胜不仅仅是一次军事上的胜利,而是一个太平盛世开始的序曲。

北汉军残部只能继续向北溃逃。为了阻止周军追击,刘崇下令丢掉了一切可以丢弃的东西,兵器盔甲、辎重牲畜,层层叠叠,塞满山谷。柴荣却停止了追击。早在会战前,他已派泽州刺史李彦崇领兵扼守江猪岭,阻断了北汉军队的退路。他相信,刘崇已在网中,插翅难飞。

而此时,不知战局早已逆转的后周将领樊爱能、何徽却仍带着残兵败将疯狂地向南逃窜。这支被敌人吓破了胆的败军却没忘记在逃命路上捞一笔横财。他们一路大肆抢掠,当地百姓,军用物资,统统都没有放过。在他们看来,战争中的抢掠名正言顺,以前那么多支军队,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柴荣怒不可遏,急忙派遣使者追赶,要求樊爱能、何徽立即停止抢掠,整军北返。但疯狂的士兵们甚至不相信使者的话,一涌而上把试图阻止他们发财的皇帝特使砍成了肉泥。

更可悲的是,这支败军造成的恶果还远远不止如此。溃逃中,不少士兵慌不择路,逃到了李彦崇设伏的江猪岭。见到友军,败兵们立即绘声绘色地把高平之战描绘成了一场彻底的惨败,怂恿大家一起逃亡。李彦崇孤军深入敌后,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免心生狐疑,左思右想之下,只好宁可信其有,匆匆领兵退去。仅仅半日之后,北汉军队便潮水般涌过了江猪岭,向着太原的方向疯狂溃逃。柴荣精心布置的大网,自破一角,最终功亏一篑。

三天后,柴荣大军抵达潞州。在这里,柴荣终于见到了坚守多时的李筠,还有得到消息后仓惶赶来的樊爱能、何徽。

柴荣决心已下,他的身边决不能容忍这样的将领和军队。张永德被紧急召进了行宫。柴荣开门见山:“高平一战,樊爱能、何徽临阵脱逃,又纵容士卒大肆劫掠,简直无法无天!你说说,应该怎么处置?”张永德一惊。樊爱能、何徽都是郭威的心腹爱将,又受遗诏托孤,难道皇帝竟然真要拿他们开刀?

“樊爱能、何徽曾受先帝重托,且用为一方节度使。没想到大战之际却望敌先逃,死未塞责。陛下有削平四海的大志,应严明军法,整肃军纪,否则,就算有百万之师,也难以平定天下!”张永德鼓起勇气,大声道。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相信柴荣绝不是平庸之君。

“啪!”毛毯上的枕头被柴荣一把扔到了地上。张永德被吓了一大跳。“哈哈哈,知我者,抱一(张永德字抱一)也!”柴荣站起身来,指着张永德,哈哈大笑。

张永德说得没错。柴荣需要的军队绝不是只会杀戮的野兽,更不是乘火打劫的强盗,他需要的军队不仅能击败最凶悍的敌人,还要建立最光辉的盛世。他的敌人远远不止河东和契丹,他的敌人是这个混乱的时代,是正被战乱腐蚀的人心。如果他不能重建道德与秩序,就算收复燕云十六州,也难以重建盛世。如果不能彻底改变这支军队,他最终只能重复朱温、李存勖的悲剧。

皇帝一声令下,禁军们蜂拥而出。很快,樊爱能、何徽以及所部军使以上的军官七十多人全部遭到拘捕。

潞州城外,上万士兵列队以待,看着皇帝骑着高头大马,慢慢地踱到了这些五花大绑的将领面前。樊爱能等人惊恐地抬起头,看到的是柴荣那张铁青的脸。“你们都是沙场老将,曾身经百战,杀敌无数。没想到高平一战,你们竟然畏敌如虎,望风而逃!你们是想把朕当作礼物,送给刘崇吗?”柴荣指着,厉声呵斥。全场一片死寂,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临阵脱逃已是死罪。没想到你们竟然沿途劫掠,简直无法无天!我堂堂大周军队,岂是你们这帮为非作歹之徒的立足之地!来人,把这帮贼臣全部斩首示众,以正军法!”柴荣话音刚落,一将冲了过来,跪倒在地,正是赵匡胤。“陛下!何将军之前镇守晋州,曾立下大功,可否暂且饶他一命,戴罪立功?”柴荣心头一震。不错,三年前的晋州之战,正是何徽领兵坚守,拖住了北汉军队,才有后来王峻的破敌大功。对后周王朝,何徽确实是有功之臣。柴荣摇了摇头。“乱世当用重典。何徽违反军法,死有余辜。念在其曾有功于社稷,死后可赐其棺材,送归老家安葬。”说完,他闭上了双眼。

刚刚登基,便杀父亲的托孤爱将,他心里比谁都更痛苦。但如果不这样做,将给万千苍生留下更大的痛苦。这个时代已经在混乱与杀戮中轮回了太久,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朝重蹈覆辙。人们看见皇帝举起了右手,那只手在风中微微颤抖,但终于坚定有力地挥了下去。

刀光闪过,樊爱能、何徽人头落地。

接下来,擅自撤兵的李彦崇也遭到贬谪,而张永德、赵匡胤、马全义、李重进、史彦超等在高平之战中表现不俗的将领们则全部得到封赏。还有大量作战英勇的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得到了升迁。全军士气大振。军法如山,赏罚分明。柴荣要用这样的方式为这支军队注入全新的气质。

高平一战后,后周军队在太行山以南已完全占据主动。柴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自己的各路大军继续向北推进。他命符彦卿为大军统帅,郭崇威、李重进、史彦超等为将,以后周军主力从潞州北上,直逼太原。同时,又调孟州、陕州、澶州等地的军队分路北进。总数达二十万人之众的后周大军已成会攻太原之势。

后周军节节胜利,连下汾州(今山西汾阳县)、辽州(今山西左权县)、沁州(今山西沁源县),太原以南的重要据点悉数被端。接着,符彦卿率大军攻到太原城下,其他各路后周军队则分兵扫荡太原周围的各个州县。很快,太原以西的石州(今山西吕梁市离石区)、宪州(今山西静乐县)、岚州(今山西岚县),太原以北的忻州(今山西忻州市)、盂县(今山西孟州市)相继落入周军之手。不到一个月时间,太原外围各个要点均被拿下,北汉都城已陷入后周大军的战略包围中。

当大军如秋风扫落叶般纵横河东之际,柴荣却异常冷静。他带着亲军缓缓前行,巡视自己刚刚夺下的土地。要征服一个国家,首先要了解这个国家。

通往太原的官道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百姓们挤满了道路两侧,看着滚滚北进的后周大军,个个欣喜若狂,泪流满面。面对异国军队的入侵,北汉的老百姓并没有表现出敌意和恐惧,反如重获新生般喜悦。老百姓们看见了被拥簇在杏黄顶盖下的柴荣。他们立即意识到这肯定是后周的某个大官。许多胆大的老百姓冲破了卫士们的阻拦,不顾一切地扑到柴荣的马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些老百姓竟然在柴荣面前痛陈起刘崇的残暴统治,北汉官员的横征暴敛。柴荣挥挥手,止住围上来的卫士,面色凝重地听着百姓们的哭诉。

柴荣明白了,原来刘崇跟其他的地方豪强军阀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繁重的苛捐杂税,同样残暴的强权统治,同样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天下从分崩析离的那一刻起,这样的统治者就层出不穷。而改朝换代,不过是这出悲剧里毫无意义的插曲而已。

柴荣觉得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如果称霸天下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大,这样的称霸又有何意义?每个人都在向往盛世,每个人都在为前朝圣君高唱赞歌,但他们一旦坐到这个位置,却个个巴不得刮地三尺,搜罗尽天下的财富。那些割据一方的所谓强者们,又有几人能真正承担起这个时代给予他们的责任和使命?

“如果志在天下,就一定要承担起这个天下的希冀和重托,”柴荣在心里暗道:“没错。我不仅要夺得这个天下,还要重建秩序,让天下再回盛世。”

柴荣只觉得一股豪情冲天而起。他扶起跪倒在地的百姓们,高声道:“你们放心!我大周朝一定会待民如子,恩泽天下!让大家都不再颠沛流离,让大家都过上安稳日子!”

老百姓们欢呼起来。从他们僵硬而沧桑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由衷的快乐过。更多的人涌了上来,他们争先恐后地献上自己一切拿得出的东西,愿意帮助这支军队尽快让他们从刘崇的残暴统治中解脱出来。

柴荣感慨地对身边的张永德、赵匡胤说:“看到了吧。得人心者得天下。不管这个天下看起来有多么混乱,不管这个世道看起来有多么不堪,道理亘古不变。要得天下,光有武力是不行的,还要靠文治。”众将纷纷点头称是。

不管是不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柴荣身边的赵匡胤不仅听懂了这些话,更牢牢记住了这些话。事实证明,在赵匡胤后来建立的那个王朝的血脉深处,一直都流着柴荣定下的这些规则。

柴荣挽缰扶辔,缓缓北上。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此次北上征伐,原本只是想给刘崇一个教训而已。如今看来,百姓箪食壶浆,翘首以待我军北进,人心如此,时不我待!”柴荣停住马头,回首众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坚决地说:“既然如此,此次我们便一鼓作气,攻下太原,扫灭伪汉!”众将面面相觑。现在大家才知道,原来皇帝的决心如此之大,竟想一战而灭北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