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舍身为民
柴荣以旺盛的精力和惊人的效率推动着后周王朝的全面革新,一系列连珠炮般的变革令人眼花缭乱。为了天下百姓,他就像勇敢地扑向火焰的灯蛾,就算面对再多的非议和责难,他都义无反顾,绝不退缩。
17 农夫与蚕妇
革新全面启动,一发而不可收。在柴荣的全力推动下,受尽苦难的中原出现了难得的复兴迹象。但后周王朝大刀阔斧的革新并没有引起其他割据势力多大的注意。在历史即将出现转折之时,高坐在权力之巅的军阀们并没有意识到现在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显德元年(公元954年)十一月,在高平之战中遭受重创的北汉皇帝刘崇带着大仇未报的怨恨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他的次子刘钧接过皇位,继续统治已被压缩得只剩弹丸之地的河东。刘钧继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契丹报丧,向他必须继续倚靠的契丹皇帝表达百分之百的谦卑。“睡王”也不客气,在回诏中直接称呼他为“儿皇帝”,压根没把这北汉的新皇帝放在眼里。
被迫向契丹人卑躬屈膝的刘钧虽然觉得憋屈,但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也只能忍气吞声,埋头搞发展。刘钧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一改父亲那种急于复仇的心态,在对后周战略上转为守势,任用著名隐士“抱腹山人”郭无为为相,把精力转向国内治理。
而在江淮之滨,中原的老对手南唐正做着自己的盛世大梦。南唐中主李璟继位后,靠着祖宗留下的老底子,大规模对外用兵,先后消灭了邻近的闽、南楚二国,疆土之广阔达到了南唐建国以来的顶峰。军事上的成就让李璟觉得自己统治下的南唐正处于煌煌盛世。于是,这位志得意满的国主把注意力转向享受这个难得的太平盛世。曾创作出“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样千古名句的李璟多才多艺,诗词更是一绝。李璟整日与宠臣韩熙载、冯延巳等人饮宴赋诗,夜夜笙歌。在李璟的示范带领下,南唐官场声色犬马,一派奢靡之风。至今,我们还可以从那副国宝级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中一窥其貌。
而在那个号称天府之国的盆地里,后蜀皇帝孟昶同样觉得自己正处于人生的巅峰。孟昶从父亲孟知祥手中接过皇位之后,展现了极强的政治手腕。他首先铲除了张业、王处回、赵廷隐等前朝旧臣,把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接着,孟昶又把眼光投向了秦、成、阶、凤等四州。这四个州是当年前蜀皇帝王建乘火打劫,从岐王李茂贞手里硬抢过来的肥肉。后来孟知祥在蜀地兵变,建立后蜀,但这四个州却倒向了中原王朝。孟昶做梦都想恢复当年前蜀的疆域,把势力重新扩张到大散关一带。不久,契丹大举南侵,攻灭后晋,中原一片混乱。孟昶乘机出兵,把秦、成、阶、凤等四个州悉数纳入囊中。公元950年,志得意满的孟昶自称“睿文英武仁圣明孝皇帝”。在孟昶看来,他已经创造了超越父亲的辉煌帝业,能守住这份家业便是最大的成功。
中原王朝的奋发图强并没影响他对手们的心情。当柴荣以只争朝夕的决心和速度在朝野上下推动全面革新之时,他的对手却无一人有他那样的忧患意识,更无一人有他那样的历史大局观。十余年之后,当宋军摧枯拉朽,横扫江南之时,人们才惊觉,原来在他们夜夜笙歌,觥筹交错之时,中原早已焕然一新。
当然,天下人却并不都那么糊涂。柴荣的励精图治很快引起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注意。不久,一封密报交到了柴荣手上。这是枢密使魏仁浦递交的一份报告。报告中说,最近有自称不少来自秦州(今甘肃省秦安县西北)的百姓,请求后周早日发兵,攻灭后蜀。密报中还说,后蜀政权横征暴敛,完全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而高官们却富得流油,奢侈无度,老百姓们都盼望后蜀政权早日灭亡。魏仁浦还特意强调了一个细节:据说后蜀皇宫中,连溺器也镶满了名贵的宝玉,可见王公贵族们奢侈到了何种程度。这样的国家,焉有不灭之理?
但柴荣却并不这么想。
他拿着那份密报,沉思着,不经意间已踱到了殿庭之中。一个奇怪的事物忽然跳入了他的眼帘。这是一个木雕,刻画的是一男一女。男人手持木锄,埋头俯身,显然是一个农夫。女人站立一侧,正伸手采桑,这是一个蚕妇。农夫与蚕妇,这是那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而他们也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最低层。但正是千千万万的农夫与蚕妇,撑起了天下的兴衰。不错,这组木雕正是自己下令雕刻,安置于大殿中庭的。为的是让自己和文武百官时刻都不要忘记关心农事,爱惜民力。
攻伐北汉之时,河东百姓之苦曾令柴荣久久难以释怀。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百姓们蜂拥到后周军队身边,拿出自己仅有的那点东西,欣喜若狂地欢迎这支异国的军队。可以想象,他们经历了多么痛苦和漫长的等待。
柴荣知道,自晚唐以来,各路军阀大肆敛财,强取豪夺,老百姓们任人鱼肉,苦不堪言。除了加在他们头上的繁重赋税和劳役,军阀们还发明了“拔丁钱”、“渠伊钱”、“捋须钱”等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唯恐不能榨干老百姓们最后一点油水。而曾经繁华的中原,无疑是重灾区。从唐末战乱到契丹南侵,中原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片曾经广阔富饶的土地,如今逃户荒田比比皆是,很多地方甚至赤地千里,渺无人烟。
这是他想要看到的场景吗?显然不是。
王朴在《平边策》中说要“爱惜民力,减少赋税,让百姓富足”,柴荣深以为然。百姓富,则国强,如果自己的老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就算权倾天下又有何意义?
郭威登基以来,已经着手安民减赋,撤销了让百姓们恨之入骨的“营田”,把荒田无偿赠给无地流民。但老天没有给郭威更多的时间。现在,这件事关天下兴衰的大事需要他来继续完成。在柴荣看来,重组军队,招贤纳士,这是王朝复兴的两翼。而兴农重商,强盛国力才是根本。
他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那封密报。三年前,一封来自契丹内部的密报也曾经交到郭威的手上。当时在辽国当学士的汉人李浣密报郭威,历数契丹内部的种种乱象,建议朝廷尽快起兵,扫灭边患。想必那时的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没有一天不想着光复燕云十六州,但王朝的复兴之路才刚刚起步,在梦想和现实间,父亲最终选择了暂时放下复仇的念头。那时的柴荣还只是外镇一方的大将,曾经对父亲的选择困惑而失望。但等他登上皇位,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衷。和封疆扩土相比,还有更多紧要的事需要去做。没有强大的实力,谈何恢复故土。如若强行开战,就像上次与北汉的大战一样,即使侥幸成功,最终也会功亏一篑。
这个世界上的事,从来都没有偶然。要想真正具备平定天下的实力,首先要放下侥幸成功的念头。柴荣笑了笑,轻轻将手中的信函撕得粉碎。雪白的纸片在风中飞舞,就像他心中缤纷的梦想。
第二天,王朴、魏仁浦、王溥等人被柴荣叫到了面前。“如今中原疲敝,民间穷苦。民不富,则国难强。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有识之士,说说,千条万绪,到底应该从何做起?”柴荣没有客套话,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短暂的沉默后,王朴说话了。“中原立国,素来以农为根本。而今之中原多遭战乱,仍有大量荒田无人耕作,而各地还有大量逃户流民。臣以为,应想办法,鼓励这些逃户农民尽快回乡定居,重拾农事,如此于国于民都是大好事!”
柴荣点了点头,“此事我已经想了很久。农田之事,事关天下兴亡。此事我已有通盘考虑。不过王爱卿说得对,逃户庄田一事可速处置。你回去马上拟诏!”
魏仁浦想了想,接着王朴的话说:“解决逃户荒田,安抚流民确实是当务之急。但还有一件事,也不可不做!”
“什么事?”柴荣急切地追问。他知道,魏仁浦生于贫寒之家,从小务农,对民间的疾苦更有切身体会。
魏仁浦正色道:“百余年来,黄河水患都是难以根除的顽疾。虽然历朝历代都在治理,但时断时续,难见成效。目前水患最严重的是澶州以下的河段,特别是下游的杨刘至博州段。我曾在博州黄河边亲眼见过,那里的堤防陈旧不堪,连年遭到冲溃,河水泛滥之时弥漫数百里。河水又向东北冲毁古堤而流出,灌淹齐、棣、淄各州,直至海边,淹没百姓田地房屋不可胜计,流民遍地,极为悲惨!在臣看来,黄河水患不除,中原难以安定!”
柴荣心中一震。当年郭威在位时,黄河便屡屡发生水患,他进京渡河,亲眼见过黄河泛滥时的悲惨景象,魏仁浦所言非虚。想那时,宰相王峻也算是有能力的人,曾多次现场治水,依然徒劳无功。
“那你说说,如何才能根治黄河水患?”柴荣疾道。
“臣以为,治水之法,既要堵,也要疏。当下可集中各州人力物力,首先改造加固两岸堤防,防止溃堤惨剧。同时,着手疏浚黄河及各条支流河道,畅通水路。如此,才是标本兼治的法子。”
“好!”柴荣一拍大腿:“说干就干!马上下诏,征发澶州、郓州、齐州、博州各地民工,加固沿岸提防,限期两月完工!”柴荣又指着魏仁浦说:“兹事体大,就请魏公亲自负责此事,务必派可信能干之人现场监督,一定要保证堤防固若金汤!”
魏仁浦心神激荡,眉飞色舞。兴修水利,治理黄河水患是他多年的夙愿,没想到现在竟然一朝得以实现。柴荣忽又微微一笑,看着魏仁浦话中有话地说:“魏公,要平定天下,除暴安民,可都要等你这件大事完成才行。”魏仁浦当然明白柴荣话中的深意,当下拜倒在地,朗声道:“微臣一定尽心竭力,不负皇上重托!”
数日之后,柴荣下诏,明确对因战乱天灾而产生的逃户庄田的处置:“各地凡是有逃户庄田的,由官府出面,允许人承佃耕种,只需按规定缴纳租税即可。如果三年内庄田主人归来,其桑土不论荒熟,庄田交还一半给主人;五年内庄田主人归来,三分交还一分。如果是承佃人自己出钱出力盖的屋舍,栽种的树木园圃,不在交还之限。如超过五年主人才归来,除了主人的家族墓地,其余田土可不再归还。”不久,又宣布对“承射”荒田的农民免除一年的劳役,对受水灾兵灾的区域免除当年夏秋两税,并减免以往农民所欠的租赋。
诏书一出,各地无人问津的荒田一下子变成了香饽饽,人们争先承佃荒田,各方流民则闻风而动,大举返乡。
与此同时,黄河两岸也正一片沸腾。近十万人奋战在河岸上,昼夜不息。魏仁浦顶风冒雨,亲临现场,监督施工。仅仅三十天,澶州以东的各个河防要点,加固后的堤防全部完工,肆虐的洪水终被驯服。不久,魏仁浦又在汴河口建立斗门控制黄河水势,确保京城的安全。
魏仁浦的捷报从黄河岸边飞报入京。柴荣看完,只微微一笑而已。在他看来,这些都仅仅是第一步。强国富民,他的心里已有了一个完整的大计划。
18 梦回开封
“月色灯光满帝城,香车宝辇溢通衢。李商隐这首写上元节的诗果真写出了当年的大唐气象!今日读来,竟有幻若隔世之感。”白衣人负手站在街旁,突然感叹道。站在他身旁的那人一身灰袍,微微欠身道:“是啊。李商隐写此诗之时,盛唐气象已然落寞,但长安仍不改帝都风范。香车宝辇溢通衢……可怜现在的长安再也见不到当年的盛况了。”白衣人笑了。他转过头,看着灰衣人,坚定地说:“旧日的长安没有了,我们再造一座新长安如何?”
两人的眼前,正彩灯高悬,火树银花。
后周显德二年(公元955年)的这个上元夜,柴荣与王朴站在人潮汹涌的开封街道上有了这番简短的对话。没有人会想到,这番对话将对这座地处中原腹地的城市意味着什么。重建开封城,这正是柴荣一直在谋划的大计划。他决心在现有的开封旧城之外再造一座新城,规模将是旧城的数倍之上。王朴知道,柴荣建设城市之举并非异想天开。当年他镇守澶州之时便曾改造街巷,整修房屋,吸引流民,一扫澶州破败之气,使其很快从战乱中恢复,成为河朔地区最有生气的城市之一。有了澶州的成功经验,柴荣当然有底气大张旗鼓地启动开封的改扩建工程。
但当柴荣把这个想法在朝堂上向大臣们合盘托出之际,人们惊呆了。后周王朝建立才仅仅两年,而且刚刚经历了一场代价不菲的大战。这个国家远远谈不上富裕。现在,柴荣要建立强大的军队,要治理黄河水患,还要恢复农业生产,哪里还有人力物力来修建规模如此之大的新城?除了深知柴荣用意的王朴,大部分人都表示了怀疑和反对。虽然开封城狭小破旧,确实没有帝都风范,但在这个时候启动新城建设,真的合适吗?
柴荣微微一笑。他的语气平缓而坚决,就像那抹正照进大殿中心的暖和的阳光。“我造城,绝不仅仅是为了气派舒适。”他顿了顿,又摇了摇头:“甚至不仅仅只是为了造城而已。”柴荣站起身来,看着面前茫然的大臣们。他们也许确实不能理解自己的深意。这些熟读圣贤之书,高居朝堂之上的官员们,从来就没有他那样的经历。而很多治国之道,显然不是那一叠叠纸张和笔墨所能承载。
他离开龙椅,走下台阶,走到大臣们面前。“当年我游走大江南北,以贩卖货物为生。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他笑着,静静地讲述往事。“但我记住了一件事。”他环顾面前老态龙钟的大臣们:“哪里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你们知道是哪里吗?”他问。
一片寂静。人们都在回忆着。他们可以清晰地说出那个时代发生的每一场大战,每一次变幻的王旗,但谁知道哪里是最繁华的地方?乱世之中,强者为王,谁会关心哪座城市最繁华,哪里的老百姓最富有?“是楚地。”柴荣清晰地吐出了这三个字。此言一出,人们这才若有所思,频频点头。不错,当年最繁华的地方不是中原,更不是河东,而是马殷家族治下的南楚。在中原争斗不息的情况下,统治楚地(辖区大致包括今湖南、广西大部、贵州和广东一部)的马殷很明智地选择了“置身事外,养士息民”的策略,政治上上奉天子、保境息民,同时奖励农桑、发展茶叶、倡导纺织。极有眼光的马殷更充分利用地处中原与南方各政权交界处的地理优势,大力发展与中原及南方诸国的商业贸易,免收关税,鼓励贸易,招徕各国商人。以至于当时的南楚“是时王关市无征,四方商旅闻风辐。”
“你们说得都对。我们要强军、兴农、治水,无一不需要人力财力。而平定天下,则更需强大的国力。”柴荣有些激动地挥挥手:“但民不富,则国不强!要想富民强国,必须让我大周之地成为天下之中,吸引四方商旅,天下万民!”柴荣一边说,一边走过惊疑不安的群臣身边。他抬起头,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所有人都听见了皇帝似乎在喃喃自语,却清晰无比的声音:“今日由我来下此决心,成效却可能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之后才能见到。但这样的事却总要有人去做!”
余音绕梁,如雷贯耳。
开封城外,春意盎然。柴荣端坐马上,回身看着青翠原野上的这座巨大黝黑的城墙。“赵爱卿,你可听说过当年庄周与雄辩家惠能的故事?”赵匡胤急忙答道:“臣听说过。当年庄子与惠子相伴游于大梁城,正是在这护城河桥上有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著名辩论。”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天下人不是我,又安知我的心思?”柴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扩建新城,定有很多人不理解。就算朝中大臣,我看也有大半不支持。”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陛下志向高远,眼界开阔,又焉是迂腐清谈之辈能及的。”赵匡胤恭恭敬敬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