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多年以后,华氏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会说出意气之言的女人,人前人后都已经有了一个沉稳女主人的姿态时,每每看到丁素,心中的感情都是复杂的。
那些沉淀在岁月里的愧疚和母爱都随着她多年来的纵容变得单薄。
剩下的,只是一根扎在心头的刺。
当丁素离经叛道的一头扎入书院横扫一片仕子时,当她出口成章性格怪癖脾气古怪却依然被众多德高望重的老者夸赞时,当她使着股拧劲儿对待她时,华氏心中的不甘就会越来越浓厚。
如果她是个男孩,那么这一切的发展,都会是她乐见其成的。
他必然能摘得科举魁首,在仕途上一展所长,光芒万丈。
“只可惜,我是个女孩子。”故事的结局,是在丁素低垂着眼眸,用极其低沉无奈的语气说出来的这句话中结束的。
周世昭紧紧握着她腰身的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松下来了。
那不是一种无力的松懈,而是一种融入了心疼与小心翼翼的松懈,生怕弄疼了她。
丁素的这个故事有些乱,有时候是站在她自己的角度,有时候又像是从华氏的角度来说的,但是周世昭竟然都懂了,全都懂了,全无质疑的懂了。
手上的骨节,口中的牙根都泛着微微的酸软。那是听着她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自己的秘密时滋生出的怒火——紧握的拳头,紧咬的牙根,到了她这里,只是平铺直叙后一个释然的微笑。
且在这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从小他就被严厉的老父亲赶出家门去闯荡,去见识外面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最难受的时候,他也是狠狠地啃着一块冰冷的干粮,看着那些农户家中被呵护着的孩子暗暗羡慕。他想,留在父母身边的孩子真他娘的走运。
可是到了今天,他才觉得,未必是这样。
“丁素。”周世昭抬眼望向她,眸子里没有往日对上她的狂躁,更多的是一种丁素从来没有见过的深沉,还有几分……请动。
“你不比任何人差,你就是你。”周世昭一字一顿,认真的说出这句话来。
丁素看了他一会儿,平静的脸上绽出笑意来……
周世昭险些被这个笑迷得失了心魂。
然下一刻,丁素收起了这份笑容,认真的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情?”
“从小到大,我很少真的用心去做什么事情,至今为止,只有两件事情我做的足够冲动,足够热血,一件,是拼了命的读书,另外一件,是对你说的那番表白。”
周世昭心头一动,忽然想堵上她继续说话的嘴巴,用自己的嘴。
“可是有一天,大姐对我说,我应该看清楚自己第一次动的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
“周世昭,我并不痛恨男子,但不愿意弱于男子。大姐的话让我明白,当我遇上感兴趣的男子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征服他。”
周世昭的笑容淡了一点,有点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她依然在说。
“所以再对你表达心意之后,听到大姐这番话,我有些茫然。我对你,到底是因为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男子,心里存了要征服的心,还是真心喜欢你。这么多年来,我见过许多文采斐然的男子,我打心底里的想要打败他们,我喜欢体验那种将他们踩在脚底下,一步一步走的舒服的感觉……”
丁素的话顿了顿,看着周世昭时笑的更深,可是这种笑容里,带着几分冷冽的决绝:“所以我想明白了,我对于你,或许是存着真心地,那一日山林大火,你在火焰中逆光而来,那模样真是令人难以忘怀,所以……”
“我便想要征服你,像对待从前所有的对手一样,踩在脚底下,来证明自己并不差。”
周世昭的脸色僵在了那里,连带着禁锢着她的手,也彻底的带上了失落的无力。
“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想用这些事情来为自己的行为做什么解释,更不希望有朝一日,你从别人的嘴巴里面听到这些,或是惋惜,或是释然,我却看不到了。我自己的事情,应当由我亲自来对你说,第一时间看到你的神情。”
“若你觉得我少了几分真心,带了几分戏耍,我向你道歉,也真心诚意的祝愿你,早一点完成你要做的事情,回到你熟悉的地方,娶一个你们那里的姑娘,安康常健的走完这一生。”
高长鸣忍不住来敲门催促的时候,丁素自己打开了门。
“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阿衍,叫家丁按照我分的类别将东西小心装好送回去。”
丁衍连连点头,叫着外面等候的家丁进去做收尾工作。
高长鸣趁机站到丁素的身边,笑着和她说起自己刚才想到的几个不错的话题。
丁素生长在蜀州,对京城一定不怎么了解,与她说京城的事情,肯定错的少。
两人边说边走,丁素的眼神有意无意的往回看了一下,一个人影已经从她的房间出来,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丁素收回目光,嘴角漾起一个苦涩的笑意。
这一天晚上,秦泽询问周世昭事情进度的时候,意外的找不到人了。
没多久,酒楼的老板过来传话,说是人在店里发酒疯呢。
秦泽有些头疼的赶到现场,就看到周世昭粗壮的胳膊下正掳着个小鸡子似的扑腾呼救的小二,他嘴里嚷嚷着胡话,秦泽走近一点,总算是听清了——
“你踩啊!你倒是踩啊!老子皮糙肉厚,一身腱子,还怕让你踩着走吗!”、
秦泽站在原地,将准备上前架人的手下给挡开,让店家又给他松了一壶酒过去。
看到那壶酒,周世昭下意识的松开了手里的人,接过酒大口大口的喝起来。
秦泽走到桌子边上,在小二惶恐的眼神中淡定坐下。
他屈指敲敲桌面,低声道:“你的酒量好不至于能糊弄我,发酒疯解决不了问题,说吧,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
周世昭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笑起来。
他果然没醉。
又或者说,很多人发酒疯,其实都是有意为之。
为了宣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