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把药送了。
谢老夫人给她抚了抚背,问好些了没有,七宝点点头,目光垂着,不敢到处乱看。
老夫人到底心疼,便特叫周绮陪着她,先回去歇息。
七宝巴不得赶紧离开,只低头向着两位老夫人行了礼,后退两步,才跟周绮一并去了。
等七宝去后,谢老夫人对周苹使了个眼色,周苹便起身退到外间,那边谢知妍也随着起身而出。
於是屋内只剩下了两位老夫人跟苗夫人,谢老夫人颔首笑道:“幸而我觉着不对,何况我们七宝今年流年不利的,才给我拒绝了。只不过,这张侍郎素有贤名才名,又是圣上看重的朝臣,向来的端方稳妥,如何这次行事如此唐突?他也太大胆了,是该好好教训教训,听了您的教诲,他一定该知错悔改了吧?”说到最后一句,老夫人似笑非笑。
老诰命的笑容略僵了一僵,然后笑道:“他什么都好,只是性子毕竟有些像是他的那个父亲。”
谢老夫人才有笑说道:“上回您同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肯替他们操心,如今我看您的情形,却也像是不可免俗啊。”
张老诰命并不搭腔,只道:“那孩子毕竟是个最出类拔萃的,我自然也多看顾他些,这么说,你回绝了他的提亲之举,是也怪他行事无状不成体统了?”
谢老夫人沉吟道:“其实说句真心话,张侍郎的名头再大,对我们这把年纪的来说,也始终是个小孩子罢了,小孩子们做事做的好,我们自然替他们开心,做的错了,只叫他们知错能改便是,又怎肯当真生气,何况做的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也并非歹意,你说对吗?”
老诰命默然相看。
谢老夫人笑道:“再者,我并不讨厌你们锦哥儿,反而颇爲喜欢那孩子,您自然也知道,这番我的病,也还多亏了他去那个难请的石太医那边儿调停呢,听我们老三说,他甚至都没跟张侍郎开口,张侍郎自己就写信给那石太医让他来了……可见他是个有心的孝顺孩子。就看在他这份心意上,我也是高看他一眼呀。老姐姐,你有一个好孙儿。”
老诰命一句句听着,听到最后,脸色微微地发青。却还是微笑着:“是啊,正因爲他出色,所以这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家上门提亲呢。”
谢老夫人故作诧异状:“是吗,我也觉着这样出挑的能干后辈,本该早就成家立业了,怎么这般大年纪了,还是孤零零的?”
老诰命的眼中恨不得飞出锋芒。
谢老夫人又笑:“必然是太挑了吧?不是他太挑,就是老姐姐您太挑。”
目光相对,虽都是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的,眼神之中,却赫然有火花簇簇。
终於老诰命道:“这个不是挑不挑的缘故,主要是我看上的人,他看不上,他看上的人,我看不上。”
谢老夫人仰头一笑,恍若没听出这其中意思的,只说道:“说来姻缘之事,还是他们年轻人过日子,咱们虽能管,彼此都是这把年纪了,还能看顾他们几年?终究要他们过的好就是了,难道到时候入了土,在地上,还能管得了他们娶妻纳妾的?何况你们锦哥儿,你也说他是个行事稳妥大方的后生,既然他这样出挑,他看中的,未必就差到哪里去,若我是你呀,他那样眼高,却有看中的人,我巴不得他赶紧给我娶进门,快些开枝散叶,自己清清静静地等着抱小孙儿小孙女呢。”
这日,张老诰命去后,谢老夫人神清气爽。
苗夫人见两人各打机锋,似懂非懂,还有些悬心,直到送了老诰命回来,却听上房里头传出老夫人的笑声。
只听如意说:“今儿您老人家可算是扳回了一城了。”
谢老夫人笑道:“她也有今日?之前嫌弃我们七宝,如今她最锺爱的孙儿还不是千求万求的只看上我们七宝呢。”
如意道:“今儿这位诰命老夫人带了谢家姑娘过来,是不是想要老太太看明白,她喜欢的是那位谢姑娘?”
“这是当然了,”谢老夫人喝了口蔘汤,笑道:“只可惜她看中了有什么用,又不是她娶亲,何况若是别的子弟儿孙的也罢了,但是张侍郎只怕不是她能随便左右的人。哼,她要是真的慑服了张制锦,今儿就不必特意带了人巴巴地上门了,你听她那些话,里里外外,是要我主动拒婚,只怕她压不下张侍郎,所以想得了我的狠话回去告挟,我偏不上她的套。”
如意惊道:“幸而是老太太明白。”
“多亏了吃了这几日的药,身子比先前爽利多了,也还有精神应付她,”谢老夫人长吁了口气,把身子歪倒,又道:“如今我也不理会了,只看他们自己家里到底怎么样就是,张侍郎若是能叫我这位老姐姐派人过来提亲,自然是他的手段,我也放心把七宝给他,如果他不能,我还不放心七宝进他们张家呢,宁肯找个中等殷实人家,不管家境如何,只要人品过得去,且疼惜我们七宝,比什么都强。”
***
眼见石太医约定的七日之期将到,威国公府来了一位稀客。
周承沐亲自请了张制锦到了雅兰小院的花厅里,小厮们飞快地摆了果盘碗碟,备了上等的秋露白。
承沐亲自斟酒,敬张制锦道:“早就想宴请张大人,以示感谢之意,只是大人公务繁忙,实在不敢相扰,今日实在荣幸之至,承沐敬大人一杯。”
张制锦道:“三爷不必客气。请。”
两个人各自吃了一杯酒后,承沐道:“多亏了张大人请到了石太医,才让老夫人病情好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张制锦见他很是拘谨,方淡然一笑:“三爷不用这般,老人家的身体最爲要紧,何必多礼。”
花厅上日色明亮,架子上放着一盆葳蕤建兰,映着他眉清目朗的笑容,清雅隽秀之极。
承沐心头一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忙只举起杯子道:“我先干爲敬。”
承沐匆匆地又喝了一杯酒,才要举手添酒,门外走进一个小厮,把酒壶接了过去。
周承沐因心不在焉,便也没在意。
那小厮低着头,给承沐将酒斟满,又来给张制锦斟。
张制锦目光一动,看见那握着酒壶的小手,手指细嫩,白腻非常,竟比这羊脂白玉的长颈壶颜色还要晶莹无瑕。
同时鼻端彷佛有一股很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张制锦缓缓擡眸,扫向这“小厮”。
意外,倒也不怎么意外。
只是他的眼底在瞬间有一抹笑意隐隐地涌了出来。
原来这桌子旁边斟酒的,穿着小厮们的青衣,头上还歪戴着一定软罗头巾,只是身形窍嫋,腰肢盈盈一握。
且巴掌大小脸,肤白胜雪,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半是含怯地看着自己,——不是七宝又是何人?
张制锦不动声色地瞥着她。
七宝对上他深邃幽然的星眸,脸上有一抹淡红飞了出来,又怕他扬声喝破,於是忙向他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倒了酒后便后退一步,免得周承沐看见自己。
张制锦微微挑唇,垂下眼皮。
他看着杯中酒,这秋露白入口清冽,但后劲绵长。
张制锦眼神闪烁,突然主动举杯道:“我也敬三爷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