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乱了这一会儿,天已黄昏,皇帝望着张制锦,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喜袍,只是右臂上给匕首刺破,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血还未干。
皇帝叫他上前,自己仔细看了看那伤处:“今日若非裴爱卿跟张爱卿你们来的及时,朕只怕……”
张制锦不等皇帝说完便道:“皇上洪福齐天,一定能够化险爲夷,遇难成祥。”
皇帝仰头一笑,说道:“朕倒也的确是个有福之君,不然的话,今儿是张爱卿你的好日子,你又怎能舍家弃妻的跑进宫内来及时救驾呢?”
张制锦道:“这是爲臣的本分。”
皇帝望着他清隽非常的容颜,因爲失血,脸上略显得苍白。
皇帝的眼中流露出激赏跟爱恤之色,点头说道:“你果然很好。早听说你文武双全,平日里只看见你的文韬出众,今儿总算也见识了你的身手,朝廷有你这样的臣子,是朝廷之福,也是朕的福气。”
张制锦道:“臣不过微末之技,是皇上谬赞了。”
皇帝笑的别有深意:“放眼天下能比得上爱卿的,只怕再无其二。先前那周七宝没有许给静王,朕心里本觉着遗憾,如今……倒是觉着的的确确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张制锦听他突然提起七宝,心中在刹那竟泛起一股清甜之意。
皇帝却又问道:“方才听裴爱卿说,你从武玉的那块儿腰牌上看出了端倪,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工匠们身上会出事?”
张制锦道:“回皇上,臣也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毕竟眼下能跟宫内有关的事,是臣经手的只有这一件。而且原本臣心中也有些疑惑,虽然说宫内的修葺是得精工细做,但这工期未免拖延的有些太长了,事有反常便有蹊跷,且事关皇上的安危,不管如何都要一试。”
皇帝擡手,在他没伤的左肩轻轻地一按,凝视着张制锦说道:“心细如发,反应且又敏捷,你果然很好。”
张制锦只是垂首不语。皇帝目光看向殿外,此刻夕阳落山,远处殿上的雪给天际的红霞濡染,泛出盈盈地红光,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关了。
这会儿去传旨的内侍应该到了康王府了吧。
只不知道康王会不会来?
皇帝敛了思绪,反而笑对张制锦道:“今儿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却在这里负了伤,今晚上的洞房怕是要爲难了。”
张制锦闻言,慢慢地脸上竟有些许微微地红,又或许是夕照的光映照所致。
不料就在张制锦要出宫的时候,太监来报,说是德妃娘娘突然心悸,已经厥了过去,情形好像很不好,已经紧急传了太医。
皇帝闻讯,忖度片刻后,便决定起驾前往。
临行之际皇帝回头看着张制锦:“爱卿……可要出宫?再多耽搁一会儿宫门可就关了。洞房花烛夜,总不能让新娘子独守空房。”
张制锦心中掠过七宝那凤冠霞帔的盛装模样,此刻就彷佛她在自己的心里,懵懵懂懂、百无聊赖地张口打了个哈欠。
张制锦并没有犹豫,躬身道:“臣愿意侍奉圣驾左右。”
皇帝的眼中浮出温和的笑意。
***
在陪着皇帝前往德妃宫中的时候,张制锦心中想:武统领大概是发现了工匠们的不妥,只是不知爲何原因他不便出面揭破,他相信张制锦,所以特来寻张制锦想要告诉实情,却又阴差阳错没有说出口。
那背后之人怕是发现了他的用意,当机立断杀人灭口,然而竟然把腰牌放到张制锦的值房里去栽赃嫁祸,实在是胆大包天之极。
可是想不到裴宣并没有将张制锦拿下,反而同他联了手。
如今又查明这小太监是德妃宫中的人,武玉偏偏也是康王殿下的人……虽不知皇帝知不知道后者,但,整件事已经隐隐地跟康王一派脱不了关系了。
看样子,另一场风雨将至。
来到德妃宫中,张制锦跟着走到宫门口便停了下来。
皇帝带了贴身的太监进内,不多会儿,有两个太医走了出来,见张制锦在门边,便止步行礼。
张制锦问道:“娘娘的情形如何?”
太医低低说道:“娘娘像是急惊之下的痰迷心,才导致晕厥……方才喂了汤药,救缓过来了,只是娘娘毕竟年纪大了,所以……”
张制锦见他两人神情惶然,心里明白。
不多会儿,裴宣从外而来,见他立在檐下,便也走了过来:“皇上在里头?”
张制锦点头,又把德妃的情形简略说了两三句。
裴宣说道:“德妃娘娘一定是因爲知道那小太监的事儿,所以才惊慌着急所致。只是不明白是因爲不知情而惊怒,还是什么别的。”
张制锦知道他的意思。
德妃的急病,一方面也许是因爲参与其中、如今事情暴露而惊惧所致,另一方面,也许是因爲此事跟自己无关而急怒攻心。
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裴宣见张制锦不做声,便又说道:“我还以爲你出宫去了,怎么,是皇上留下了你?”
张制锦才回答:“是我自个儿要留下的。”
裴宣道:“撇下你们府内那些人,还有七……新娘子,侍郎还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公私分明的人。”
“谬赞了。”张制锦仍是不动声色的。
裴宣轻轻地叹了口气,若非必要,简直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如此又过了半晌,只听得殿内有人大叫了声:“皇上!”
然后便是脚步声传了出来。
在轻微的脚步声里,女人凄厉的声音又响起:“皇上,这件事真的跟臣妾和康王没有任何关系!求皇上明监!”
不多会儿,皇帝已经从内走了出来,他扫了一眼檐下的张制锦跟裴宣:“跟朕来。”
一行人离开了德妃的宫中,往养心殿而行的时候,皇帝问:“康王还没有进宫吗?”
裴宣才要回答,远远地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地往这边跑了来。
小太监跑到皇帝跟前儿,跪地道:“回皇上,康王殿下跟世子殿下进宫来了。”
在场众人都觉着意外,皇帝显然也有些诧异,眯起眼睛问道:“你说什么,他们父子一块儿来了呢?”
小太监道:“回皇上,的确是两位殿下一起到了。”
***
一行人重回到养心殿,皇帝才在龙椅上坐定,殿门外内侍便道:“康王殿下、世子殿下进见。”
不多会儿,果然见康王跟世子赵琝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只是康王才进门的时候,脚在门槛上碰了一下,几乎跌倒,多亏了赵琝从旁边扶了一把。
父子两人进殿,往前而行,康王踉跄地走了数步,便捂着嘴咳嗽不止。
等两人跪拜了,皇帝说道:“朕只传召康王,怎么连世子也到了?”
康王才要回答,又咳嗽起来,旁边赵琝道:“回皇爷爷,只因爲父王他昨日患了风寒,身子虚弱,本来孙儿劝他在府内休息,让孙儿代替进宫,可父王坚持要亲自来,孙儿放心不下,只得陪着父王而来。”
皇帝打量他们两人,果然见康王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且呼吸急促,大有病态。皇帝便道:“传太医给康王看看。”
内侍前去传旨,半晌太医来到,给康王诊脉,道:“王爷是偶感风邪,本不是大碍,只是咳嗽的厉害,只怕会伤及心肺。还要好生保养才是。”
皇帝听了,才命太医退下。
这会儿康王给赐座在旁,颤巍巍地问道:“不知、不知父皇召见儿臣,是有何要事?”
皇帝点点头:“今日宫内出了一件事,本来朕想问问你知不知情的。”
“宫内出事?”康王满脸惊异,话才说完,又咳嗽了起来。
赵琝在旁给他抚着背,也问道:“皇爷爷,不知宫内出了何事?”
此刻他又看向旁边的张制锦跟裴宣,皱眉问:“怎么……张侍郎也在?今日不是你的洞房花烛吗?”
皇帝说道:“多亏了张爱卿忠心耿耿,跟裴爱卿来的及时,不然的话朕今日只怕要着了贼人的毒手了。”
“什么?”康王惊得站起身来,却因爲起的太急,身子摇摇晃晃,往旁边倒了过去。
赵琝跟旁边的太监慌忙搀扶住他。
康王喘着气,挣扎着问道:“父、父皇可受伤了?”
皇帝见他满面惊惶跟担忧之色,才说道:“你放心,朕没有大碍。”
康王擡手在额头上轻轻地一抚,定了定神:“儿臣……儿臣……不知是什么人这样胆大妄爲?”
皇帝看向裴宣。
裴宣说道:“回王爷,这件事跟之前禁军统领武玉被害之事有关,刺客混迹在修葺宫殿的工匠之中,意图谋刺,另外……还有一名内侍。竟查明,正是德妃娘娘宫中之人。”
康王呆若木鸡,半晌道:“这、这不可能!父皇,母妃宫内的人怎会行刺父皇?”说到这里,他像是无法承受,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身子佝偻。
皇帝说道:“朕并没有说此事就跟你母妃有关。这件事还有待查证。”
赵琝已经跪在地上:“皇爷爷召见父王进宫,难道就是爲了此事?孙儿向皇爷爷担保,此事绝对跟祖母和父王无关!求皇爷爷明察!”
他双手按地,俯身磕头,声音里已经也带了哽咽之意。
今日的事情虽然处处都指向康王,但是皇帝并没有表明态度。
而皇帝召见康王的举动,也是试探之意。
如果康王心中无私,自然会坦坦荡荡地进宫,但如果事情真的跟康王有关,知道刺客尽数伏诛,只怕康王会心虚不敢前来。
如今见康王父子皆都到场,且言辞恳切,皇帝也不禁有些动容。
皇帝便道:“朕也不过是想传问一声罢了,此事已经让镇抚司再行细查。你们也不必多心,来人,扶着康王下去,好生给他看治,不得怠慢。”说着又和颜悦色地对世子赵琝道:“天色已晚,今儿你们父子就也留在宫内吧。”
不料就在这一夜,康王的母妃德妃竟然殡天了。
关於德妃之死,有说是急怒攻心,有说德妃身子本就不好,加上年纪大了,不过冲早晚的事。
只是康王跟赵琝都在宫中,得知消息之后,父子两人前往德妃宫中,痛哭失声,康王更是哭的几度昏死过去。
皇帝赶到之时恰看到这一幕,一时忍不住也有些唏嘘。
***
所以张制锦觉着,外头已经瞬息万变,暴风骤雨,七宝这里却仍是安详静谧,天真无邪。
张府之中。
七宝本想等张制锦睡着之后,自己偷偷起来。
谁知道缩在他温暖的怀抱之中,竟比自己睡还安稳似的,张制锦还没有睡着,她已经先入了梦乡。
直到半个时辰后,同春前来想要叫醒,掀开牀帐,见张制锦抱着七宝,两个人睡得甚是恬静,同春竟不忍心叫醒。
她犹豫半晌,正要将牀帐再轻轻地放下,张制锦轻轻一动,自己却已经醒了。
原来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就算在沉酣睡梦之中,陌生人靠近,却仍然能即刻察觉。
张制锦见七宝还在酣睡,竟不舍得吵醒她,只是她还枕在他的左臂上。
他爲难地望着七宝的睡容,正在想该以什么姿势起身才能不惊动她,外间一个丫头走进来,轻声说道:“二门上小厮洛尘来说,户部紧急来了人催请九爷。”
这一声已经惊动了七宝。
此刻天色大亮了,七宝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我怎么又睡着了?”
她也不顾张制锦在身边,又懊悔不已地对同春道:“你爲什么不叫醒我?还要去给上房请安呢,这会儿一定要给人笑,也许还会给人骂。”
张制锦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张手将她勾了回来:“若有人敢笑你骂你,就说我不许你起的,又怕什么?”
七宝才爬起来,又给他搂着跌了回去:“大人!”
被张制锦扣着腰,一时四脚朝天,忙不迭地又挣扎起来。
张制锦看的有趣,不料乐极生悲,七宝乱动之时,一脚踹在他的胳膊上。张制锦疼得又哼了声,额头上便有冷汗渗了出来。
七宝吓得僵住了,转头看看他,又看向给自己踢到的右臂,忙坐起来:“怎么了?”
张制锦回来的时候已经特意换了外裳,所以从外头的话并看不出什么来。
七宝却因爲先前已经嗅到了奇怪的味道,又看他反应异常,且听他的口吻昨儿定然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七宝捉住他的手腕,心怦怦乱跳。
张制锦定了定神:“没怎么,你不是要去上房吗,还不快些洗漱换衣裳?”
这会儿七宝却觉着那并不是什么大事了,将他的衣袖往上掀起,顿时就看到里头若隐若现的绷带,隐隐地透着血色。
七宝睁大双眼,看向张制锦。
张制锦早坐了起来,忙把衣袖拉下来:“说了不打紧的。快去梳洗吧。”
“你、你受伤了?”七宝冲疑地问。语气里是满满的难以接受。
张制锦见瞒不过去,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是一点皮外抆伤。”
七宝的眼前,却突然闪现那个在苗家庄里满面鲜血面目模糊的人,她本想掀起他的衣袖仔仔细细看个明白,但那道影子毫无预兆地闪现,七宝忙举手捂住脸,泪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都给沾在掌心。
张制锦道:“怎么了?”以爲她受了惊吓,便又将她重又揽入怀中,宽慰说:“真的没有事,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吗?你又怕什么?”
他握住七宝的手,不出意外地看到她又哭了,眼睛因爲给掌心揉搓过,眼圈泛红,长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脂粉不施的脸上也沾着水渍,如同清晨的露珠落在了光润无瑕的羊脂美玉上,可偏比羊脂玉更加娇嫩可人。
盯着面前佳色,张制锦竟全然忘了右臂上的痛,他擡手轻轻地给七宝将泪珠轻轻抆去,感觉指尖的那一点湿润,却又有些着迷地缓缓低头,把那剩下的泪珠一点点吮了去。
这便像是起了个头,他身不由己地吻落在唇角,又慢慢地把他渴求了很久的樱唇纳入口齿之间,希冀得到更多的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