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诰命皱眉:“偏偏她也这样的娇嫩,比我还要矜贵呢。”
这会儿谢知妍说道:“原来表嫂病了?我很久不见她,也怪想念的,偏她病倒了,岩妹妹良妹妹,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她可好?”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都笑着说好。
李云容本要劝阻,张老诰命却也已经点了头,当下三个人就出门去了。
***
且说张岩跟张良两人陪着谢知妍,一路往新房而去。
谢知妍便跟她们说些没要紧的话,略说了几句后,突然说道:“表哥这门亲事也是赶巧了,怎么前脚才成亲,后脚宫内就出了这种事,周姑娘才进门,先跟着捱了这十五日的管束劳累,我知道她身体向来不好的,且大概又从未受这种磋磨,怪道就病了。”
张四爷在国子监内任职,从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女儿张岩的性子也有些像是他,颇爲沉稳。
只是六爷却是个好说笑的个性,张良便也很有乃父之风,因说道:“二太太那边也不受用呢。每天寅时才过就要起身打点进宫的事,又是这天寒地冻的,岂不要人的命?”
谢知妍抿嘴笑道:“还好你们两个都没有嫁人,不然的话只怕也要受这些苦呢。”
张岩脸上微红,张良却笑道:“若说这个,那也是姐姐先要嫁人……只可惜……”
谢知妍明白了她可惜的是什么,毕竟当初张老诰命甚是疼惜她,府内上下也几乎把她当作没过门的九奶奶了,若不是周七宝,这次陪着老诰命进宫的自然是她。
谢知妍一笑,却话锋一转道:“怎么我听说,从宫内出事后,表哥就很少在府内了呢?”
张岩跟张良早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张岩还不敢多嘴,张良见左右无人,便小声跟谢知妍说道:“九叔叔成亲那天,姐姐怎么没有来?”
谢知妍低下头,不好意思说自己太过伤心,所以不愿意露面。
张良笑道:“可就算没有来,难道就没听说吗?九叔连洞房花烛都没在府内度过,一整夜都在宫内。”
谢知妍自然也听说了,所以才特意的旁敲侧击,如今从张良口中得了准信,便故意做诧异状:“是吗?这可是……旷古未闻的。”
张良道:“何止呢,我听底下的人说,九叔因爲太过忙碌,白天竟见不到人,晚上只在子时过后才回府内耽留片刻,他们都说……”
谢知妍正屏息静气地听着,张岩笑着制止说:“你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家,知道什么,就在这里嚼舌,也不知羞。”
张良的脸上果然一红,就讪讪地停了口。
谢知妍心痒难耐:“到底怎么样呢?这儿又没别人,我也不会跟谁说嘴去。好妹妹,到底告诉我。”
张良到底按捺不住,便走近她身边,靠近谢知妍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谢知妍的脸上也慢慢地漾出一点晕红,但眼睛里却多了一抹喜色。她脱口问道:“当真吗?”
迎着张良跟张岩吃惊的眼神,谢知妍忙掩饰:“我、我只是不敢相信罢了,并没别的意思。”
张良才嘻嘻笑道:“我也只是偶尔听了几句,又不能巴巴地凑过去细打听,也许是真,也许不真,谁知道呢。”
於是三个人来至新房的院子,进门之后,满院子鸦默雀静,寂然无声。
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当下都也不再说话,只走到屋门口,张良掀开帘子,让张岩跟谢知妍先行入内。
大家鱼贯到了里屋,仍是没有声息,张岩不由低声说道:“多半是在睡着,我们不如且走吧。”
谢知妍哪里肯,便拉着她望内,到了里间,果然见牀帐帘子垂着一边儿,一个丫头伏身,正在把另一侧的挽了起来。
而帐子里传来七宝带些沙哑的声音,半是慵懒无力地问道:“大人真的走了吗?”
三人听了,不由齐刷刷愣在当场。
只听同春低笑道:“自然已经走了,已经问了我三四回了,怎么还不信呢?说起来九爷这次也是爲了姑娘才特意耽搁了这半天呢,本还让你好好多睡会,你偏要洗澡,既然这样也罢了,快换了衣裳,四奶奶那边儿已经派人来问过了两三次,好歹过去见见老太太。”
七宝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实在动不了了,身上疼得很。你扶我一把。”说着就探出手臂来。
谢知妍定睛看着,却见从轻粉色的内帐间伸出一支雪白如玉的藕臂,只是不知爲何,原本明净无瑕的手腕上竟隐隐地带着些许乌青的痕迹。
谢知妍正要细看,那边同春已经转到牀边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同春才要把七宝扶起来,就听到丫头秀儿道:“姑娘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原来先前张制锦吩咐不许打扰了七宝,同春怕丫头们毛手毛脚地,就叫她们先退下了,这会儿秀儿进来查看究竟,才跟谢知妍等撞个正着。
同春回头,果然见他们三人站在不远处,忙也一笑:“姑娘们进来了,我怎么一丝儿也没听见。”
这会儿七宝因疑惑,也慢慢地探头看过来,这会儿她才洗过澡,还并未梳理,但偏偏有一种天然的娇慵气质,脸色更泛着淡淡地樱粉色,晶莹如玉,两只眼睛亦是水汪汪地,嘴唇却格外地殷红。
就算同爲女孩子看了,都忍不住爲之怦然心跳。
谢知妍眼见面前七宝如海棠春睡初醒般的娇懒之态,隐隐又觉着她的眉眼唇角流露出一种别样的气质,心头巨震,竟无法出声。
张岩忙行礼道:“小婶子,听奶奶说你身上不好,所以我们特来探望。方才门口没人,我们就自个儿进来了。”
七宝眨了眨眼,蓦地醒悟自己衣衫不整,幸而有同春挡着。
七宝红了脸,把身子往牀内缩了缩,忙道:“你们先等一会儿,我没有大碍,收拾好了再跟你们说话。”
於是秀儿又叫了两个丫头进来,伺候三位姑娘到外头的桌边落座。
里头同春扶着七宝下地,七宝的双足才沾着地面,膝盖便不由自主地往前屈起,几乎跪倒。
七宝闷哼了声:“不行,还是没有力气。”
同春打量着七宝恼羞的脸色,想起方才伺候她洗澡的时候,看见她身上的那些痕迹,不由地就红了脸,只是唇边却又露出了笑意。
当下同春便叫七宝先在牀边坐了,自己给她轻轻地揉搓捶腿,如此半晌,才觉着略好了些。
***
此刻,张岩张良跟谢知妍三人在外间桌边,张岩道:“咱们来的是不是有些唐突?”
张良说道:“咱们是来探病的,又唐突个什么?”
张岩道:“话虽如此,只是我看小婶子才醒,我们不如先走,等她收拾妥当了再来。”
张良倒也无可不可,只有谢知妍说道:“既然已经来了,何必有再缩头缩脑的呢,我们就坐在这里等一等也无妨的。”
她们两人听了,略觉有道理,於是又喝着茶坐了半刻钟,忽然间外头有个婆子的声音隐隐地说道:“了不得,那院子里好像又在闹呢。”
张良不明白,便起身走到门口:“什么在闹?”
那婆子见是她在里头,忙行了礼,又说道:“方才听见府里七小姐的院子里有些吵闹的声音。”
谢知妍虽然听见了,却并不理会。张良正在皱眉,张岩向着她使了个眼色,张良便自回到桌边。
张良小声说道:“一定是这房里的人又在爲难琼瑶了。”
张岩说道:“各房里的事各自料理,横竖不跟咱们相干,别插手。”
张良皱眉:“他们是不是有些太过了?琼瑶虽然是庶出,好歹是三叔公亲生的。”
张岩淡淡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三叔公最听三太太的话,要如何对待琼瑶,自然是三太太做主,且又不是咱们房的人,咱们算是什么?怎么好管人家的闲事?”
张良叹了口气:“怎么老太太也不管呢,难道老太太竟不知道?”
张岩看一眼谢知妍,暗中捏了张良的手一把:“别瞎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好去烦老太太?”
大家正说到这里,便听同春说道:“让姑娘们久等了。”
三个人回头,却见同春扶着七宝走了出来,大家忙起身行礼。
七宝勉强一笑:“不必多礼,都坐了说话就是了。”
因爲皇妃才殁,七宝虽是新妇,身上却也没穿鲜艳颜色的衣裳,只着一件银白色的织锦对襟袄子,两侧腰间垂着用米粒珍珠串成的压裙玉流苏,底下衬着银灰色的八幅裙,边儿上用细细地金线刺绣着吉祥团纹。
头发尽数向上梳起,在发顶心梳成了一个端庄的宝相髻,周围却用点翠嵌宝的发冠罩了起来,两边耳垂上只用两颗珍珠耳璫点缀,却跟少女打扮的时候不同,更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美好。
张岩跟张良因爲见过,倒也罢了,谢知妍愣愣地盯着七宝,心中妒恨交加,恨不得上前将她的发髻打散,衣裳扯乱,又或者索性转身飞快地逃离此处。
三人重新落座,张良便问道:“小婶子,宫内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怎么九叔还是这样忙的不见人影?”
七宝说道:“九爷所管的是前头朝堂上的事,宫内的事他虽也留心,毕竟不是他本职,本职还是不能丢下的。”
张岩说:“我听人说,九叔很快要调职了?近来这样忙,大概也跟这个有关。”
七宝点头。
张良忙又说:“那可不知道元宵节的时候九叔会不会休两天假呢?好歹好好地陪一陪小婶子。”
话未说完,就给张岩在底下轻轻地踹了一脚。
七宝脸上一红,却不以爲忤,只低声说:“这个自然不敢勉强,毕竟是公务要紧。”
正说到这里,谢知妍道:“到底是表嫂深明大义,也是表哥的好眼光,有福气。”她违心的说了这几句话,心中翻江倒海。
七宝对上谢知妍的眸子,心头略觉恍惚,却只是一笑低下头去。
谢知妍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颈间,原来七宝里头的中衣领口整齐地交叠着,但是吸引谢知妍目光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在七宝颈间那一点浅紫色的痕迹。
起初她以爲是给什么伤着了,心中暗自得意,但是再细细看去,猛然间浑身一震,几乎冻僵了似的。
张良顺着谢知妍的目光看去,却忙道:“小婶子,你哪里弄伤了?”
七宝一愣:“哪里伤着了?”
张良起身凑近了,细看她脖子上:“这里是哪里磕碰着,弄出这一团青紫?”
“是吗?”七宝莫名,倒是同春在旁边大爲窘迫,忙咳嗽了声,说道:“方才我姑娘跟外头说话,不知是什么要紧的话?”
张良见她提起来,这才暂时把七宝的伤抛下,就把那婆子来报信一节说了。
七宝微微皱眉,便问张良:“难道是什么人在欺负琼瑶吗?”
张良才要回答,却听张岩咳嗽了声,笑道:“这些事情我们也不太清楚,只是我们来了这半天,怕老太太那边儿等急了,也该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
张良讪讪地打住,只得跟着起身。
谢知妍深看一眼七宝,垂头行了个礼,往外去了。
同春亲自送了出远门,回来之后,便对七宝说道:“怎么这谢姑娘又来了呢?”
七宝一笑,环顾室内,一时又有些如梦似幻之意。
同春悄悄地说道:“姑娘,总不会,这位谢姑娘对九爷还是不死心吧?方才我看她瞧你的脸色,可是很不好呢。”
七宝叹了口气,摇头说:“随她去吧。”
说了这句,突然又想起张琼瑶的事,於是就打起精神跟同春说道:“你去瞧瞧琼瑶那边儿,看看怎么样了?”
同春道:“你好歹先吃了饭我再去。”
七宝笑道:“你去就是,难道还耽误我吃饭?”她叹了口气说道:“且我也不觉着饿。”
同春去后,七宝只吃了半碗燕窝便停了。很想回牀上再歇会儿,却强打精神让秀儿沏了一壶祁红,自己慢慢地吃了半盏。
七宝的眼神有些朦胧,心中默然地想:原本在这屋子里当家的,该是谢知妍才是,可如今却换了自己,方才看谢知妍用那种眼神瞧着她,七宝总觉着恍惚不真。
甚至有那么几回,七宝想问问谢姑娘,那年她是否去过城郊桃林,那个跟张制锦会过面的女子,会不会是她。
正在出神,外头同春带了一个人进来,却正是张琼瑶。
同春去的时候还笑眯眯的,这会儿却神色大变,竟有些气急败坏似的。
七宝回过神来:“怎么了?”
同春对张琼瑶道:“姑娘,你给我们奶奶看一看。”
张琼瑶胆怯地看一眼七宝,低头不动,嘴里却说道:“其实没什么的。”
同春着急,便握住她的手,将她的袖子撩起来,露出底下细瘦的手臂,上头竟有数道伤痕,有新有旧,像是给什么打出来的。
七宝不由站起身来:“这是怎么回事?”
张琼瑶低着头,泪盈於睫。
同春满面愤慨,忍不住说道:“是伺候姑娘的奶母做下的。”
张琼瑶忙摇头:“不不,这是我自己不小心磕碰着的。”
七宝望着张琼瑶胆怯的样子,她自个儿本就不是个大胆的人,但是眼前的女孩子显然像是比她更胆小数倍。
七宝皱眉道:“你若不说,我就叫人去吧你奶母找来问问就是了?”
张琼瑶听了这话,才忙说道:“小嫂子,你不要去叫她,也不要管这件事啦。”
七宝问道:“上次传菜的时候你故意骗我,是不是也是这个人唆使你的?我哪里得罪了她,要她这样陷害?且你是姑娘家,怎么反而怕起她来了?”
同春比七宝更清楚一些这些宅门内的人情世故,便低低说道:“照我看,如果没有人撑腰,只怕那奶母不敢这样行凶。”
七宝问:“撑腰?还有人纵容着她做坏事不成?这件事难道四奶奶不知道?你爲何不告诉四奶奶呢?”
同春咳嗽了声。
七宝看看她,又看看胆小如鼠的张琼瑶,突然间想起来:整个张府内宅的事情虽然是李云容在管着,但是张琼瑶毕竟是三房的人,而三房里还有个宋氏太太,就算李云容知情,只怕也不敢把手深得太长。
七宝一时哑然。
不料就在这里,外头有人道:“我们姑娘可在这里?”
张琼瑶听了,慌得发颤,忙说:“我、我该回去了。”她冲着七宝一点头,转身出来。
原来是张琼瑶的奶母找了来,见她露面,那女人便又冷笑说道:“好姑娘,该去老太太那里请安了,怎么我一错眼没看见你就跑到这里来玩了?多大年纪了竟还是这么顽皮,姑娘家不尊重规矩些,那还了得?”
同春见七宝脸色不对,忙提醒道:“咱们毕竟才来,犯不着因爲这个得罪了三太太。”
七宝走到门口,见那女人拉着张琼瑶的手往外走,丝毫不顾她脚步踉跄几乎摔倒,七宝着实看的生气,便把帘子一掀,喝道:“你站住!”
那女人脚步一顿,诧异地回头,对上七宝含怒的目光,她却仍然毫无惧色,反而笑道:“奶奶是在叫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