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国公府内知道此事的人无不譁然惊动, 大家纷纷赞扬世子赵琝,身爲金枝玉叶, 却竟如此有情有义,着实难得, 可见四姑娘周绮竟是个极有福气的人, 这才得了如此的乘龙快婿。
苗夫人也十分的感念, 私下里对谢老夫人道:“真真想不到,世子竟然转了性子了。当初明明有些很纨絝的作风……现在却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谢老夫人回想赵琝方才来见自己时候的情形, 只点头说道:“人总是这样,总有想不开的时候,也有想得通的时候,只希望世子是真的转了性子。”
苗夫人笑道:“老太太可还有疑虑?圣上都提拔世子进五城兵马司了,近来康王殿下也很见重用, 将来只怕咱们的四丫头真真的福气不浅呢。”
谢老夫人见她笑的如此,便故意问道:“若真这样,那你可后悔当初没有把七宝许给康王府吗?”
苗夫人顿了顿,却也含笑回答:“七宝毕竟是我亲生的, 我很想把最好的许给她, 只不过世子身份虽尊贵, 然而论起疼人来, 我想还是张侍郎更稳重些。”
谢老夫人笑道:“很是。这次七宝回来, 我看她说起在张府的事儿, 竟是称心如意的模样, 可知我原先还担心她在那里受委屈?毕竟咱们并没有教导她些钩心斗角的事, 何况咱们家里也没那么多的事,如今见她很好,我也放心了。”
苗夫人忙说:“老太太既然放心,那不如把心宽一宽,把这病也快些养好了。”
谢老夫人叹道:“我又何尝不想呢?只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苗夫人在上房陪着谢老夫人说了半晌话,便退了出来,想了想,便去望周绮的房中。
眼见将到了,还没进门,就见朱姨娘带了个丫头,灰溜溜地从门口出来了。
朱姨娘口中兀自嘀嘀咕咕:“虽是我自己生的,性子却越来越别扭,人人都夸她嫁得好有福气,我也来跟着说两句好话罢了,没想到她竟不开心,反而摆着一张冷脸对我。我是何苦来呢。”
原来这两天府内沸沸扬扬,都是盛赞世子的话,顺带吹捧周绮。朱姨娘的心活的要长出翅膀来,便忙也来周绮房中奉承。
谁知她好话说了一箩筐,周绮的反应却总是淡淡地,丝毫的喜色都没有,且流露一副很不愿听得神情。
朱姨娘满心抱怨,不料话没说完,蓦地看见苗夫人来了,朱姨娘这才低下头,往旁边退开一步行礼。
苗夫人虽然听见了那些话,却并不提,只说道:“你也来看世子妃?”
朱姨娘道:“是。”
苗夫人温声道:“世子陪着世子妃回来探望老太太的病,是看的起咱们国公府,姑娘出了阁,如今身份不同了,连我见了她都要行礼的。你可千万别胡言乱语地把人得罪了,要知道若得罪了,就等於得罪了王府。”
朱姨娘灰着脸道:“太太说的是,我记住了。”
苗夫人这才一点头,迈步进内去了。
朱姨娘在背后看着,颇爲恼恨,有心想进去偷听,却又没这个胆量,只得怏怏地去了。
且说苗夫人到了周绮房中,门口的婢女道:“夫人来了。”
里头周绮正坐在窗边桌子后的圈椅上出神,听了这话才缓缓站起身来,敛着手欠身道:“太太。”
苗夫人笑看着她道:“我原本是要向你行礼的,只是毕竟在家里,就恕我放肆吧。”
周绮忙忙也笑道:“太太说的哪里话,倒要折煞我了。”
当下便忙请了苗夫人落座,叫婢女奉茶,又问道:“太太从哪里来?我才想着要去老太太那边瞧瞧。”
苗夫人说道:“我正是从老太太那里过来的,方才跟老太太说起世子有情有义,老太太也很替你高兴呢。”
周绮闻言,便含笑低下头去。
苗夫人进门的时候察觉周绮的眼皮略有些红,只当她是记挂老夫人的病,便问:“说来自打你出阁后,极少回府来,我倒也并没有仔细询问你在王府情形如何,只是看到世子殿下这次如此的情意,倒是不用问了。”
周绮身子微震,笑容越发流露了几分勉强,望着苗夫人说道:“我虽也有心来家里看看,或者多住两天,但毕竟那是王府,倒叫人身不由己,太太跟老太太别怪我。”
“出了阁,就是人家的人了,”苗夫人笑着摇头道:“别说你在那王府里头,就连七宝在张府里头,也不得肆意的回来呢。”
周绮听说到了七宝,便道:“是了,我先前跟七宝说话,知道她在张家很好,老太太跟太太一定也很高兴呢。”
苗夫人笑道:“这傻丫头也是直接跟你说了?先前老太太问她怎么样,她就直说那府里锦哥儿很疼顾她,我已经说过叫她别口没遮拦的了。”
周绮眼中流露一丝惆怅:“七宝天生这个性情,也正因爲她的性子如此,才格外的惹人疼呢。”
苗夫人并没发觉,仍是笑答:“这些话可别当着她说,留神她更得意了。”
两人说到这会儿,苗夫人便道:“世子已经出城两日了,老爷在外头打听着,竟是没什么消息。这倒是让人有些担心。”
周绮道:“世子带了不少人,听说还从镇抚司调借了人马,太太不必担心。”
苗夫人悄悄地说道:“有劝我的功夫,怎么不多劝劝你自己,我瞧你的眼睛有些红,是不是爲世子担心呢?”
周绮忙道:“不不,不是,太太误会了。”
苗夫人见她忙着否认,略觉诧异,一想之下,又问道:“我方才来的时候看朱姨娘来过,莫非是她惹了你生气?你不用放在心上,她是个有口无心的,又且糊里糊涂的,就多担待吧?”
周绮眼中已经有泪影闪烁,苗夫人以爲真是这个缘故,又想到朱姨娘先前嘀咕的那些话,少不得多宽慰宽慰周绮,於是说:“其实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替你喜欢罢了。只不过有时候话说的不中听些,别说是她,我也替你高兴,这次世子若不是爲了你的缘故,也未必肯爲了咱们府里这样出力。且世子这样出息,将来康王……”
“太太……别说了!”周绮不等苗夫人说完,便扑过来,抱住了苗夫人,抽噎着哭了起来。
苗夫人吃了一惊,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一愣之下道:“好孩子,我、我是那句话说错了?你不要哭,若是说的不对,以后我再不说了就是了,啊?”
周绮只是抽噎,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般,也不言语。
苗夫人没有办法,却隐隐察觉周绮彷佛另有隐情,於是只是抱着她而已。
又过了好一会儿,周绮才终於停了下来,这一哭,却像是让她镇定下来似的,便命人打水进来,重新洗了脸梳理了。
苗夫人见她好了,又不敢十分打听,周绮叫婢女们都退了,才对苗夫人说道:“太太别担心,我其实也没有别的事,只不过……”
她的脸上浮现一丝晕红,轻声说道:“不过是因爲一直都没有身孕,所以才有些焦急了。”
“我当是什么事,”苗夫人听了这话,意外之余便哑然失笑:“你才嫁过去多久?不过是三个月不到,这上头又急个什么呢?”
周绮低下头:“我、我也不知道,总是觉着该有个跟世子的孩子……就好了。”
苗夫人笑道:“远的不说,你三嫂子,比你早出嫁几个月,却是在先前才有了喜脉,如今正在妊娠害喜呢,你却着什么急?还有七宝,跟你前后脚的,不也是还没消息?”
叶若蓁早在半个月前给诊出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近来妊娠的很是厉害,老太太跟苗夫人体恤,不许她出来朝暮地请安,只安心在屋内养胎。
苗夫人说着,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别爲这个担心了,你们还年青,又没病没灾的,以后有的是子嗣呢。”
周绮才也含笑道:“太太说的是,是我自己多心胡思乱想罢了,太太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别人,不然我就无地自容了。”
苗夫人笑道:“这是自然,这种事哪里好到处去说呢。难道我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这日将中午的时候,静王府来了人,原来是周苹也要回府来探望老太太的病。
下午时候,周苹果然回来,这是姊妹们婚后第一次在府内团聚,当晚上,大家便在老太太房中吃了晚饭。
七宝听说周苹也要回府,本来极爲欣喜,但当接了周苹之后,彼此应对说话,七宝却突然觉着不自在起来。
晚饭后,大家陪着老太太凑趣玩乐,原先这时侯是七宝最得意的时候,她必然乱说一气,引得众人前仰后合。
但今日,七宝却一反常态地沉默。
两位姐姐都在座,七宝看看周苹,又看看周绮,曾经的三姐姐跟四姐姐,脸孔虽然没有变什么,但身上的气质赫然都已经全变了。
或者说如今他们已经不是威国公府的三姑娘跟四姑娘,而是静王府的侧妃跟康王府的世子妃。
她们两人的眼神,说话应酬时候的腔调举止,带有一种天衣无缝,恰到好处的微妙,不像是姊妹,已经完完全全是两个贵妇人了。
眼见如此情形,加上老太太还病着,七宝自然也无心再说笑了。
跟七宝不同的是,谢老夫人跟苗夫人却对这种场面毫无任何的不适。
这一夜,七宝本来想陪着谢老夫人睡,老太太虽体会她的苦心,却知道自己是病中的人,晚间多有不便,且她疼惜七宝,生怕过了病气给她,便仍是好言让她自回去安寝了。
七宝退出来的时候,周绮已经先出了门,她并没有等待七宝,自己回往日所住的院子去了。
明日周绮就要回康王府了,七宝本来还想多跟她说两句话来着,可见周绮如此,七宝心里也隐隐地觉着不受用,就并没有追过去。
正想回暖香楼,身后周苹也走了出来,唤道:“七宝。”
七宝回头:“三姐姐。”
周苹莞尔,上来挽住了她的手臂:“在发什么呆?”
七宝摇头:“没什么。”
周苹看一眼前方,正好周绮已经穿门而去了,周苹也没说别的,只道:“方才在里头我并没有机会问,当着你四姐姐的面也不好开口……张侍郎没来过府内吗?”
七宝见她问的是这个,便道:“没来过。”
周苹笑道:“我听王爷说,进来侍郎接管了吏部,谁知吏部上下竟是一团糟,侍郎忙每日歇在部里,只怕因爲这个才没有来。”
七宝低声道:“我知道啦。”虽然知道周苹说的有理,但先前张制锦不告诉自己老太太病着,自打她回来后又不曾露面,让七宝心里难免有些过不去。
周苹很知道她的性子,见她如此,就知道她不高兴,当下又说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的。不过是侍郎是个七窍玲珑的人,他人虽没来,心未必没来。”
七宝闻言苦笑:“三姐姐,你怎么像是当了他的说客?”
周苹一怔,旋即笑说:“你倒说我是说客,我不过是因爲方才在里间看着你闷闷不乐沉默寡言的,怕你心里惦记着张侍郎,所以才特意宽慰你的罢了。怎么把好心当做驴肝肺呢。”
七宝张了张口:“我不是爲了这个。”
“那是爲了什么?”
七宝不能回答。
周苹突然想起方才周绮匆匆离开的背影,便一笑:“莫非是因爲你四姐姐?”
七宝呆了呆,这才问道:“三姐姐,你有没有发觉,四姐姐好像变了好些?”其实不仅似周绮,连周苹也是,尤其是方才两人坐在一块儿的时候。
周苹道:“人家贵爲世子妃,自然跟先前不一样了。”
七宝跺脚:“罢了罢了,不说了。”
周苹嗤地笑了声:“我不过说了句实话,就弄的你就这样?”
七宝看着她熟悉的笑容,不由伤感起来,便红着眼圈说道:“你们两个都有些变了,再这样下去,只怕以后大家就更生分了。”
周苹听了七宝这一句,却慢慢地敛了笑,有些发怔。
正在这时侯,有个小丫头走来,脸上带着惊喜之色,先向着周苹行礼,又向着七宝行礼道:“姑娘,二门上说,张侍郎大人……是咱们姑爷来府里了。”
七宝闻听,本能地喜出望外,但这喜悦才一闪,又忙压下了。
周苹在旁笑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我跟你打包票,张大人一定还没回过他们府里就直接过来了。你信不信?”
七宝只是问那丫头:“如今去了哪里?”
小丫头说道:“一定是先去探望老太太呢。”
周苹道:“你是要去老太太那里,还是怎么样?”
七宝想了想:“我才出来,干吗又回去?”
周苹笑道:“那好吧,你回暖香楼就是,我也回去歇着了。”
当下两人分开,七宝跟同春回到了暖香楼,七宝也并不洗漱,只是坐在桌边发怔。
同春悄悄地问:“这会儿天这样晚了,姑爷竟还来了,可见正如三姑娘所说,他真的是忙得很,如今忙里偷闲来了,倒也是难得。”
七宝捂着耳朵:“我不听,你别说了。”索性起身,让丫鬟打水,把妆卸了,爬上了牀去。
大约两三刻钟之后,门口小丫头道:“姑爷来了。”
同春早在等着,闻言笑道:“果然给我说中了。”忙迎了出去,把张制锦接了进来。
却见他身上披着一袭玄色的斗篷,上头已经落了淡淡地一层碎雪。
同春诧异:“下雪了吗?”
张制锦颔首,将系带缓缓地解开。
这是他第一次来暖香楼,之前听说威国公府七小姐住的地方叫这个名字,还觉着可笑,然而此刻身临其境,只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嫋嫋传来,加上楼内生着炭火,暖意融融,竟如春日置身百花丛中一般,薰香可人。
又想到七宝的人物性情,却反而觉着这名字十分衬她,世间也唯有她能当得起这“暖香”二字。
同春忙将斗篷接了过去,又往内看了一眼,实则是给张制锦指路。
张制锦走到里间,果然见七宝拉高被子遮着头脸身子,卧在牀上。
他来至跟前儿低头瞧了一会儿,见锦被的缎面微微地起伏,不禁低声道:“你若真睡着了倒也罢了,装睡是有什么意思?”
七宝皱皱眉,把被子缓缓放下,露出一双眼睛。
不过是这三天不见,她竟然比先前要清瘦了些,两只眼睛瞪着自己,黑白分明,显得格外的溜圆,又因脂粉不施,脸色显得越发雪玉一般白皙晶莹。
张制锦心中一叹,温声道:“你在家里住了这三天,也该回去了,今晚上就随我回去吧。”
“什么?”七宝没想到他来见自己,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当下翻身坐起来:“我不回去。”
张制锦道:“你总不能一直都在府内。”
七宝叫道:“老太太的病一天没好,我就一天不回去。”
张制锦皱了皱眉。
七宝虽然不由分说地讲了这些,但心里没底,便偷眼看他,却瞧不出他脸上的喜怒之色。
双手捏着被面,用了三分力,七宝才终於小声道:“你早知道老太太的病,爲什么瞒着我?”
张制锦道:“就算告诉了你也无济於事,何况这也是你们老太太的意思。”
多余的话他当真是一句都不肯说,七宝略觉心酸,低低说道:“你也太心狠了。”
张制锦唇角一动,只道:“你既然要留下来,那也使得,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等石琉来探望过老太太后,你便立刻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