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春便问道:“怎么了?还不高兴?”
七宝抆抆眼睛,果不其然,两只眼睛是红润带泪。同春笑道:“这又怎么了,先前在咱们府里的时候,老爷或者大爷给派外差,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乃至一两年不得回家也是有的。九爷这才几天没回来,就想的这个样子了?若是真心想他,等他回来后,就对他多好些就是了。”
七宝原本泪汪汪的,给同春说了这两句,却又含着泪破涕爲笑:“难道我哪里还对他不好了吗?”
同春道:“比如上次咱们爲了老太太的病回府,九爷去暖香楼里探望,你怎么还装睡不理会他呢?”
七宝想到这件事,心中后悔:“我当时以爲他爲了老太太的病瞒着我,本是不知他的好心。”
同春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明儿让洛尘回来,是爲了什么?”
七宝这才又想起来,便说道:“我想给大人做点好吃的,让洛尘带了去,好歹是我的心意。”
同春道:“阿弥陀佛,总算开窍了。我听洛尘说,上回你做的那糖桂花,九爷谁也不许动,爱的什么似的。”
七宝听了这句,重又笑逐颜开:“是吗?洛尘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同春脸上一热。
这日的傍晚,康王府派了人来送帖子,原来是世子妃周绮请七宝明日去府内说话。
此刻正是晚饭之前,众女眷都在,七宝听是周绮相请,心中很有些诧异。
张老诰命打发了来人,先对七宝说道:“世子妃屈尊降贵,你明儿便去一趟康王府吧,只是记得,务必要循规蹈矩,千万别失笑於人,世子妃虽然未必计较,但毕竟那是王府,要加倍留意才好。”
七宝答应。
老诰命又转头看着宋氏:“世子妃是七宝的四姐姐,她们是姊妹之情,倒也罢了。既然世子妃单单是请她,明儿就不必陪着她去了。”
宋氏说道:“一切都听老太太的。”
老诰命又问七宝道:“我听说,这一段时候锦哥儿很忙,他毕竟身居要职,自然跟寻常之人不同,当初你没嫁过来之前,他也常常地十天半月不着家,你也要安心些,千万别打扰了他,知道吗?”
七宝听了这句,疑心老太太知道了自己派人去传洛尘的事,便也只说:“知道了,不敢打扰。”
所幸老诰命并没有说别的。
吃了晚饭,七宝对同春说道:“真真是凑巧,明天还要去康王府,万一洛尘回来了该怎么办?交给别人我又不放心。”
同春说道:“这有什么要紧的,让巧儿或者秀儿留在家里就是了。”
七宝摇摇头,终於说道:“还是你留在家里,亲自交给洛尘。”
同春笑道:“又不是太上老君的仙丹,还怕人偷了去不成?什么时候这样要紧起来了?”
七宝哼了声,不理她。
康王府对同春而言自然是个不太好的记忆,只不过如今世子“痛改前非”,且彼此都已经婚配了,而且如今世子妃又是四姑娘,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於是便同意了七宝的安排。
次日一早,同春仍叮嘱秀儿跟巧儿:“务必好生伺候,寸步不离左右,不得有任何差错。”
七宝在旁笑说:“我是去见四姐姐,又不是去景阳冈,不然你就给她们一人喝上些‘三碗不过岗’,若有老虎也都打死了。”
同春啼笑皆非。
好说歹说,终於送了人出门。当下同春便守在院子里,翘首以待。
眼见日影上升,中午将至,洛尘果然急急地跑了回来,同春提了个盒子,交到他的手上:“这里头是给大人的,你拿了回去,若是冷了,就叫你们厨房里热一热。”
洛尘知道是吃食,便喜的笑道:“好好好。”又问道:“咦,少奶奶今儿怎么不见我?”
同春说道:“昨儿康王府来人,是世子妃请了过府去了。”
洛尘这才明白。
同春又把另一个油纸包递给他,却并不说话。
洛尘道:“这又是什么?”
同春白了他一眼:“这是给你的。你快去吧,别耽误了。”
洛尘呆了呆:“是少奶奶给我的?”
同春啐了口:“你想得美。”
洛尘倒也聪明,盯着同春喜出望外地叫道:“难道是姐姐给我的?”
同春不等他说完,早转身望内飞跑进去了。
洛尘自觉心要跳出喉咙,便望着她的背影叫道:“姐姐,你慢着些,留神脚下。”
却把那食盒跟油纸包都紧紧地搂在怀中,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只觉脚下踩的都是棉花堆似的。
***
且说七宝在众人的陪同之下来至康王府,入内先行拜见王妃,却见周绮也在旁坐着,神情端肃,容貌秀丽,仪态高贵。
行礼过后,康王妃笑道:“七宝真是越发出落了,嫁了人,却比先前更加好看了似的,怪叫人喜欢的,一定是张府里也对你千宠万爱的,是不是?”
“多谢王妃,”七宝脸红红地说道:“府内的大家都很照顾我。”
康王妃笑道:“自然了,除非是些铁石心肠不懂的人,连我……这些日子没见到你,还都屡屡想念着呢。只是可怜了你们府的老夫人,把你这心头肉似的送到别人家里,想必一定很舍不得呢?”
七宝听她提起了谢老夫人,不由叹了口气。
周绮在旁笑说道:“幸而她是个有福之人,张府里跟国公府里都是一样的疼惜,老太太跟太太也是放心的。”
康王妃点头,又对七宝说道:“你四姐姐在这里,咱们也算是亲上加亲,以后你就多往王府里走动走动就是了。”
七宝答应着,康王妃又对周绮说道:“你待会儿好生安排一下,中午留七宝吃饭。”
七宝才要推辞,周绮已经含笑应承了。
陪着王妃寒暄片刻,周绮便起身,领着七宝出外。
这会儿正是天气回暖的时候,有些庭院内的花树上已经冒出了星星绿芽,周绮引着七宝,给她指点院中的景致。
又说道:“从先前宫内德妃薨逝,我跟着王妃娘娘,并没有多跟你说话,你总不会怪我了吧?”
七宝没想到她主动提起了这件,便忙说道:“我怎么会怪四姐姐呢。”
周绮笑道:“方才你在前头见了我跟王妃,行礼的时候本来是要叫四姐姐的,只是又改口叫世子妃……你这可不是因怪我而生分了吗?”
七宝眼中一热:“我、我只是怕四姐姐更愿意我叫你世子妃罢了,而且我来之前,府里老太太一再叮嘱让我不要失了礼数,我就礼多人不怪了。”
周绮的眸色略暗了几分,却又微笑道:“那也罢了,不过你要记着,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咱们私底下不仍是姊妹吗?”
说到这里,周绮笑看七宝:“其实我还以爲不管如何,你都是那样无心烂漫的,谁知道竟也是这样的多愁善感起来了?难道真的是因爲嫁了人,性情有了变化?”
七宝想到上次在威国公府内周绮跟自己淡淡的样子,几乎忍不住想问一问,可又下意识地不大敢问似的。
於是七宝只讪讪地说道:“不是的,我心里倒是想着大家都跟以前一样的相处,可又知道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
“比如,各自都有了各自的烦恼之类,就像是先前三姐姐……”
周绮听了这句话,便沉默起来。
七宝见气氛有些沉闷,便忙又说道:“不过幸而如今雨过天晴了,三姐姐的身体也又养好了,且听说静王殿下对她还是很好的。”
周绮突然说道:“其实三姐姐该多谢你的。”
七宝一愣。
周绮道:“毕竟若不是你替她出头,平妃娘娘怎么会跑去静王府把王妃训斥了一通、替三姐姐撑了腰呢?”
七宝见她说起此事:“我也是误打误撞的。”
周绮似笑非笑道:“你呀,真真的是个小糊涂虫,人家是利用你呢,你却反而心甘情愿的,孔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七宝脸上微红:“不是,只能说是人各有志罢了,毕竟咱们是姊妹,且当时三姐姐落的那样境地,若是我能帮得上一点儿,如何能眼看三姐姐人在水火而坐视不理?”
周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轻声说道:“你那不是帮得上‘一点儿’,御前失仪,弄得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别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吗?”
七宝笑道:“四姐姐,怎么总提这件事儿,都过去多久了,我都快忘了。”
周绮微微一笑:“我也是突然想起来,有感而发的罢了。”
此刻已经到了居所,周绮引着七宝入内落座。
七宝突然想起这是她跟赵琝的起居室,后知后觉,忽地有些不自在。
可细细一想,世子如今一反常态,大有痛改前非之意,却康王又很受皇帝的嘉许,如今更认命监国,一切好像跟七宝梦中所见相差甚远了。
七宝先前也曾想:或许现实的康王府,并不一定如她梦中所见的那样,若真的众人都平安无事不生是非,或许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吧。
何况如今赵琝又不在府中。
此时周绮命婢女斟茶:“你嚐嚐看,这是最新进上的‘湄潭翠芽’,我记得你很喜欢这种口味,试试好不好?”
七宝看着面前的玉杯,里头的茶色碧清,雀舌在内浮浮沉沉,看着极美,且还没有喝,便嗅到一股清香,可见的确是上好的。
七宝笑道:“玉壶烹雀舌,金碗注龙团,我今儿却有口服了,倒是沾了四姐姐的光。”
周绮道:“你若喜欢,我这里还有一包没有动,等走的时候你便带了。”
七宝吐舌道:“怎么我在这里喝了不够,还要带着走?岂非太下作了?”
周绮笑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若喜欢,难道不许我投其所好?”
两人说了这几句,彼此大笑。
此刻才又透出当年在闺中的时候,那般彼此无猜,其乐融融。
七宝很是喜欢如今这般的相处,便端了玉杯,轻轻地啜了口,果然觉着清甜的很,便连连点头。
而在这会儿,周绮早屏退了左右,跟随七宝的秀儿跟巧儿见状,也退到门外了。
周绮打量着七宝红润的脸色,轻声问道:“张侍郎待你可好吗?”
七宝正在细细品茶,蓦地听了这句,手微微晃动,忙放下杯子:“好好地怎么又问起这个来了?”
周绮微笑:“我听说近来张侍郎忙的不能回府,怕他疏远了你,所以有些担心罢了。”
七宝定了定神,忙解释:“不是的,是大人才去了吏部,万事开头难,所以忙的不可开交,我知道的。”
周绮却幽幽地说道:“其实……再忙也是能得一些空闲的。只看愿不愿罢了。”
这话跟七宝先前所担心的不谋而合,七宝的心猛地缩紧。
周绮却又一笑,摆手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说张侍郎,正如你所说,吏部的事千头万绪,侍郎又是内阁阁臣,每天日理万机也是有的。”
七宝才略松了口气,周绮脸上浮现淡淡的悒郁之色:“可知我说的,其实是世子。”
“世子?”七宝一愣,“世子怎么了?”
周绮苦笑,摇头不语,只说道:“不,没什么,还是不说这个了。”
早在周绮没嫁之前七宝就竭力劝阻,后来幸而赵琝彷佛变了性子,七宝才略放心。如今听周绮透出了三分口信,就像是又有人把七宝的担忧抓了起来一样。
七宝忙道:“四姐姐,到底是怎么了?你快说呀。”
周绮垂下眼皮,半晌才道:“你没听说吗?世子最近都歇息在五城兵马司里,也不肯回王府来了……”
七宝果然不曾听说,一愣:“啊?”
周绮笑了笑:“你们张侍郎忙,是可信的,但若说世子也忙的不得归家,那只怕无人相信。”
七宝瞪着周绮:“那、那又是爲什么不回府?”
周绮似笑非笑,笑容里却透出了几分淡淡的苦涩。
七宝还要追问,忽地听见外头有人说道:“世子殿下回来了。”
他们才提到赵琝,赵琝立刻闪现,竟像是飞符召将般快,七宝吃惊的站起身来。
周绮却仍是稳坐不动,心头却响起一声叹息:她早就猜到,七宝过来王府,赵琝一定会得知风声。
他既然知道,就一定会立刻返回。
可周绮突然好奇:赵琝匆匆而回,到底是爲了见七宝一面,还是怕自己跟七宝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