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陈寅看着张制锦, 虽然他觉着七宝的样子不像是个精通茶道的,何况就算通晓, 也绝对不可能是那种高手。
但是张制锦居然是这般气定神闲, 又是一副挑衅的口吻。
陈寅自负是此中顶级名手,如何能够容忍。
当下陈寅冷笑道:“我怕输给他?张侍郎, 你说话可算数?如果他输了,就等於你输了?”
张制锦道:“一言九鼎。”
陈寅笑道:“那好,如果他输了,我要你承认自己想要扶持武官的主张是错误的,从此后撤回这项荒唐的谏议。你肯不肯?”
刹那间, 整个茶楼里万籁无声。
七宝也正看着张制锦,可也没想到陈寅竟提出这种建议,当下有些着急。
张制锦却轻描淡写地说道:“当然可以。”
七宝叫道:“大人!”
陈寅脸上露出喜色:“好……”
张制锦却又说道:“那若是我们赢了, 陈大人是不是就放弃弹劾,也赞同我的这项谏议呢?”
陈寅皱眉忖度片刻, 自恃是有赢无输的,这种大便宜的事,何乐而不爲,当下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七宝已经忍不住跑了回来, 抓住张制锦的手臂道:“大人, 你、你爲什么这样……”
原先只是她跟陈寅半是玩笑似的, 如今张制锦也参与进来, 性质自然不同, 若是自己做的不好,岂不是把张制锦都连累了?
张制锦望着她微微一笑:“怎么了?”
七宝的眼睛早又泛红了:“我怕害了您。”
张制锦沉吟着:“不要管别人,也不用理其他,我也想看看……你怎么做,你也只爲我做好了就是了。”
七宝一震。
那边儿陈寅早吩咐人准备起来,回头见他两人说话,便冷笑了声。
张制锦在七宝的小手上握了一把,轻声道:“去吧。”
***
七宝只得转身回到了茶桌之前。
旁边陈寅胸有成竹,便戏谑地看她一眼,想看她如何动作。
却见七宝并不着急,她打量着面前的器具,终於先取了水来嚐了一口,因喝的有些着急,几乎呛到。
陈寅暗笑。
七宝又看过了几样茶,原来面前有蒙顶茶,青凤髓,铁罗汉,临江玉津,武夷龙团。
其中蒙顶茶,青凤髓,临江玉津属於绿茶,铁罗汉跟武夷龙团却是乌龙茶,陈寅留神看七宝怎么选,却见她选的竟是最后一种龙团。
陈寅不由挑眉,心中想:“这兴许只是凑巧。”
原来这几样茶里头,只有龙团的来历最爲不凡,跟进献朝廷的贡茶同属於一类。方才陈寅也想选这一种来着。
而陈寅之所以选龙团,却也并不只是因爲这茶最好,而是因爲他心中极爲明白,今日所用的水质清软,配龙团正是相得益彰的。
七宝取了龙团,放在碾子里要将其碾成粉末,只是她毕竟是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如此,又惦记着张制锦跟陈寅的赌约,难免紧张,小手就有些发抖。
耳畔听到陈寅“嗤”地笑了声,七宝的脸上晕红,不安地回头,却对上张制锦沉静而温和的眸色。
七宝迎着他的眼神,心中一动:他明明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却仍是愿意豁出一切跟陈寅打这个赌。
他凭什么这么相信她?
难道就不怕她给他丢了脸,害他栽跟头吗?
一念心动,眼中就有些湿润。
七宝深深呼吸,忙不去胡思乱想,只平心静气,仔细回想。
将茶碾碎后再取出,又再行细细捣碎,慢慢地熟络起来,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陈寅看在眼里,倒是诧异起来:起初见七宝手脚生疏,心想果然是个外行,谁知慢慢地竟大有改观。
陈御史皱眉,当下不再托大,便也忙在自己桌前操持起来。
两个人行事之时,慢慢地原先坐在大方桌前的那些人,有许多已经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竟要走近过来细看。
原来七宝人物灵秀,动作起来,虽然无意之中,却也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曼妙风情,举手投足,转身低头之间,竟比那些舞乐还要好看百倍,场场都能入画似的。
所以这些人不知不觉之中都看呆了。
七宝心无旁骛,自己筛好了茶,烧好了水,将水注入茶中,便是斗茶最难的一关来了。
忙拿起干净的茶筅,手腕轻轻抖动,在那盏中轻轻地拂动击打。
正陈寅那边也做到了这一步,刹那间,整个茶楼里悄然无声,只有刷刷地击茶的响动。
那些精於茶道的,自然会专注地看陈寅所爲,但大部分人却都不由自主地给七宝的动作吸引,却见她一抹皓腕如雪,窍手如玉,如琢如磨的指尖捏着竹制的茶筅,击打轻拂,光摇影动,光是看就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
而随着她均匀的动作,茶盏之中迅速升起了一层似雪般的汤花,汤花从无到有,渐渐升起,细密匀称,也引来众人低低的惊呼之声。
那边陈寅虽也正认真地击茶,却也瞧见了七宝的动作,直到此刻,心中才震惊起来,知道自己先前是太过以貌取人,小看了对方了。
只不过……张制锦从哪里找来如此能耐的“书童”?
三刻钟之后,两盏茶汤整齐地放在了方桌之上。
围观在座的众人都是极有经验的茶客,分别仔细相看,却几乎分不出到底谁胜谁负。
两盏茶的汤花几乎一样的高低,一样的浓密,也都各自将茶盏咬的很均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几乎就以爲是同一个人所爲。
陈寅还不信,特意走到另一边,低头打量七宝的那盏茶,就连眼光毒辣如他,几乎也挑不出什么不妥。
然而陈寅心中知道,虽然看似如此,但是两个人的年纪、资历毕竟不同,自己浸淫此道已久,对方却只是个看似十六七岁的少年,以自己的本事,居然跟对方拼了个不相上下,这实则已经算是输了。
只是陈寅死也不能说出来罢了。
陈寅的额头隐隐地有汗意透出,尤其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如果今天输给了七宝,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在这里品茶斗茶,评头论足?
陈寅想了会儿,说道:“这还不算完呢。”
当下有机灵的人明白他的心意,忙道:“不错,我等意犹未尽不说,且说起来,这还没到分出胜负的时候,难道大家都忘了茶令跟茶百戏?”
原来一场完整的斗茶,除了以汤花监别茶品分出茶艺的高低之外,还有行茶令跟茶百戏。
事实上最考验技艺的,却是茶百戏。
所谓的茶百戏,就是以击出来的茶爲纸,以上面的汤花爲墨,直接用细长的竹匕在茶盏之中作画,若不是精於书画之人,且又深懂茶性,便再也做不到,二者缺一不可。
陈寅笑看七宝:“你能吗?”
七宝先回头看向张制锦,才回答:“你能我就能。”
陈寅笑着摇头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旁边众人已经迫不及待,陈寅虽然精於茶道,但因爲他毕竟身居高位,所以平日里只在这里评点别人,极少看他自己出手。
今儿突然跟人比试,果然技艺非凡,一想到还能目睹难得的茶百戏,自然更加无法按捺激动之情,纷纷地鼓噪催促。
陈寅有心要压倒七宝,当下也不罗嗦,便自拿了建盏,取了竹匕,在旁边落座。
茶杯之中的汤花是泡沫组成,稍纵即逝,要在上面作画何其艰难,陈寅却手到拈来。
往茶盏中注入滚水之后,汤花四散,就在这刹那变化的功夫,陈寅凝眸盯着面前的汤麪,借着水流汤花飘动变幻的瞬间,细长的竹匕在茶汤上轻轻一挑,左开右画,轻拢慢挑,不出半刻钟,围观众人已经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之声。
原来在他面前的建盏汤麪上,赫然竟出现了两只丹顶鹤,丝丝缕缕的汤花在鹤的周围缭绕,如同云朵,又像是飘雪,两只显赫一只单脚独立,另一只垂头觅食似的,竟是栩栩如生,令人叹爲观止。
已经有人忍不住叹道:“真乃巧夺天功,不愧是陈大人!”
陈寅方才凝神静气,做出了这一幅茶百戏,自己也是得意非凡,自忖先前也做过许多画,却都不及今日所画的这一幅高明绝妙,简直有“妙手偶得之”的快感。
他在得意之余,便看向旁边的七宝。
七宝身边也围站着许多人,却都鸦雀无声,陈寅不禁起身走了过去,分开众人,往内看时,突然一震。
这会儿七宝正慢慢地将手中捏着的竹匕轻轻地挑起,完成了最后一笔。
围着的众人也都情不自禁地散开,光芒之下,看见了建盏之中的图。
那居然是一副溪边行吟图。
点点的汤花簇簇拥拥,像是漫天的桃花连绵,而在桃花树下,却有一个身段窍嫋的女孩子,亭亭玉立,她是背对着众人,看不清眉眼,但她的衣袖跟长发低垂,因爲汤花变幻之故,竟给人一种随风摇曳,且又在动的感觉,虽看不清容颜,却已经知道必然是个绝代佳人。
在这女子身前脚下,却是丝丝缕缕的清溪一道,甚至隐隐约约能看到太过清澈的溪水里映出了天空的云朵。
然而更让陈寅吃惊的是,在这茶盏的方寸之间,不禁有这样一幅堪称惊世的画,更有两行草书提诗,写的是: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这幅图画跟行云流水的草书配合的相得益彰,天衣无缝。
眼见了这幅茶百戏的图,陈寅方才的傲然自得也随之荡然无存了。
***
七宝擡头看向身边众人,又看一眼陈寅。
她还没有看见陈寅画的是什么,心中仍是有些忐忑。
七宝想过去瞧一瞧,那边张制锦却站起身来:“怎么,胜负可分了吗?”
陈寅终於擡头,脸色古怪地看向他。
张制锦来到桌边,垂眸看向那盏中的画。
桃花林下的女子仍是背对着众人,孤独地一个人站着,因爲汤花上的泡沫在逐渐地减少,看起来就彷佛这女孩子正在离开众人,飘飘荡荡渐行渐远一样。
几乎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深深地眷恋不舍,几乎想要张手拉住,张口叫住她,央求她不要离开。
但美好的事物之所以加倍的美好,却正是因爲强留不住,甚是短暂。
张制锦只看了一眼那图。
然后他擡手握住了七宝的腕子。
这会儿陈寅说道:“张侍郎……的书童好厉害,不知你是从哪里找来这样能耐的书童呢?”
张制锦道:“在今日之前,我也不知她有这般本事。”
陈寅又看向七宝,事到如今,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幅精妙绝伦的画,是出自眼前的“少年”之手。
“老朽,”陈寅满心苦涩,却也不得不开口,“认输了。”
直到现在,七宝才总算松了口气。
她忙问:“真的吗?”
陈寅忽略了汤花一节,只说道:“你所做的画,功力意境确实在我之上,且你竟然能用草书题诗在上,非但是巧夺天工,更是弥补了我们方才并未行茶令一节,用意跟图画都是绝妙。自然是我输了。”
听陈寅主动承认,观战的其他众人才也纷纷地点头称是。
七宝大喜,急忙说道:“既然您这么说,那愿赌服输,陈御史您以后可不能再爲难我们大人了呀?且我们大人的所作所爲,都是爲国爲民的,陈御史你也万万不能再污蔑大人了。”
陈寅面露苦色:“我、我自然……”
张制锦淡淡道:“斗茶只是玩乐,何况朝廷之事,岂是儿戏,先前我同御史所说的话只不过是赌气玩话,陈御史不必放在心上。”
陈寅又是惊愕,又略宽慰:“张侍郎……”
七宝也惊的拉着张制锦的衣袖,叫嚷道:“大人,他先前答应了的,还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陈寅满面通红。
张制锦一笑,走到桌边,却见七宝的那盏茶上,美人只剩下嫋嫋一线,彷佛在众人说话的这功夫,美人已经飘然远去了。
张制锦举起茶盏,轻轻地喝了口,果然醇香温和:“好茶。”
他又慢慢地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这才将空了的茶盏重新放回桌上,向着陈寅道:“陈御史,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张制锦拉着七宝的手往外走去。
七宝回头看向陈寅,又转身对张制锦不依不饶地说道:“大人,明明答应了的,怎么不算数了?我怕连累大人,方才费了好大功夫,我生恐输了呢!”
如果是七宝输了,陈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张制锦,只怕还要大大地羞辱一番。
背后陈寅老脸更红。
剩下众人纷纷议论:“那少年好生厉害,从哪里跑出这样一个高手来,爲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也有说:“张侍郎交游满天下,只怕认识什么能人异士,也是有的。”
在许多声音中,突然有个见多识广的含笑说道:“爲什么我见方才那位少年,行动举止之中,彷佛有些女孩子气呢,难道大家都没有看出来?”
***
只说张制锦带了七宝离开了潘楼,七宝很觉着遗憾,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终於压倒了陈御史,却偏偏不能看他向着张制锦低头认错的样子。
张制锦见她不太高兴,便说道:“怎么还在惦记那件事呢?”
七宝怏怏不乐:“本以爲可以帮得到大人一点儿的,没想到还是白忙了一场。”
“哪里白忙了?”张制锦微笑道:“方才茶楼里人多口杂,这件事明日就能传遍京城,倘若我还要挟陈寅不放,自然会有人说我把朝政当作儿戏,反而会对我不好,方才我故意放他一马,面上说的过去,以后陈寅未必就像是先前那样紧着爲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