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梓听明白了商晏的意思,没再迟疑,站了起来从储物袋里翻了半天翻出来一个水囊,向着陆舫的方向走了过去。穿过绝音珠外层,她重新听到了贺晴沙哑而满含恐惧的尖叫声依然在回响着,却已经不太像人声了。抬眼看过去,好几根细长的根须从她手臂、脖子,乃至面部的皮肤上穿出来,她的瞳孔已经浑浊,丝毫没有神采。
陆舫听到声音回了头,出乎殷梓意料之外的,他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忍、或者是无能为力的痛苦,只是动了动鼻翼,随即看向了殷梓手里的水囊:“殷师妹出门准备的东西果然齐全。”
“陆师兄,去休息一会儿吧。”殷梓把手里装满酒的水囊扔了过去,“就算一直陪着这里,也只是徒增师兄的伤痛,不如给她一个痛快吧。”
陆舫知道殷梓不喝酒,因此也不客气,直接接过来灌了一口。酒里带着一股子梨花香气,并不是靖阳城路边随时能买到的酒。他脸上隐约有了笑影,斜睨了殷梓一眼:“殷师妹言重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人死去,没什么特别难过的。只是第一次对同门见死不救,稍微有些负疚而已。”
殷梓侧了侧头,明知故问:“我师叔说过,是他来晚了所以没法儿救贺师妹。我不太明白陆师兄的见死不救指什么?”
陆舫于是笑,酒气氤氲上来,让他的脸色略微发红,双眼在微弱的光芒中显得无比透亮:“我得诚实地说一句,我这一路以来,一直以为殷师妹起码性格是个标准的剑修——鲁莽,懒得动脑,比起计谋,更加依赖剑来解决事情,还有——
光明磊落。”
殷梓听到后半句的时候终于莞尔,有那么一个瞬间,陆舫发觉这个少女脸上的神色完全变了——她伸手理了理鬓发,嘴角的笑容明亮得几乎炫目。陆舫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最初以为那是心动,而后,他意识到那是因为感觉到了危险。
殷梓的语调倒是没有什么变化:“陆师兄明明是知道的,我是西陵易家的长女,易家嫡出的孩子该学的东西,我当初并没有拉下一样、”
“是了,这就是那些‘世家大族’的教导。”陆舫控制着自己的目光转回到了贺晴的脸上,又慢慢移动到贺晴的脖子左侧,那里并没有根须冒出来,却有一处细小的红点,似乎是什么伤口,“刚才对花重师弟动过手的人,一共五个,没有一个活着走出这里的。”
一直到这一刻,陆舫都并没有跟其他人提起,就在地面之下刚刚冒出那些细长的根须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殷梓挑断了绕在旁边小弟子脚上的根须,然后剑锋一偏,向着当时就在不远处的贺晴脖子这一侧甩了过去。那时候他隐约察觉到了殷梓的打算,却并没有阻止。
再然后,他注意到甘子时想要去救人的时候,殷梓拉了他一把,然后劈断了鞭子——乍看上去,似乎是为了甘子时的安全才拉了他一把。可是假如她原本就能劈断那鞭子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迎上去,而还要多花时间拉甘子时那一下呢?
疑心这种东西,一旦生出来就不可能消解。陆舫那时候侧过头去看了甘子时没能救到的那个小弟子,果然也是刚才对花重动手的。陆舫活动了一下脖子,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酒:“你在看到那些根须的一瞬间,就已经知道那些根须是致命的了?”
“我看到须根尖端有血,似乎想要钻进那位师弟身体里,所以随手试试。不行的话就再想办法,要说意外的话,我没想到陆师兄居然看到了,我以为我动作还挺快的。”殷梓脸上的笑容已经淡了下来,像是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起作用是最好的,但是要是没用的话,以刚才那种一团混乱的状况,要制造意外总归是不难的。能弄成‘意外’的状况就不必额外生恩怨了,陆师兄觉得呢?”
“我刚刚承认了我见死不救,那当然这就只是个‘意外’。”陆舫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太自然,似乎说出这句话很是艰难,“我只是不太明白,假如殷师妹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不会让她活着回去,那为什么先前在地面上的时候还会发怒呢?”
殷梓手指慢悠悠地卷着自己的发尾,也看向了贺晴:“鲁莽易怒的人是不会玩阴谋的,陆师兄一开始不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陆舫因为这个回答几乎笑出了声:“……一想到殷师妹未来会成为玄山掌门,我就开始想要落荒而逃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殷师妹为什么能知道严策就会悔改,而贺晴一定不会呢。”
“我不知道。”殷梓第一次露出意外的神情,像是没想到陆舫会问这个,“严策悔改不悔改,会不会报答我,说实话,我没放在心上。不如说我刚才确实吓了一跳。”
陆舫有点惊讶于殷梓听到严策那句话时候的惊讶表情居然是真的:“那为什么殷师妹出手救了严策,却一定要贺晴死呢?”
“我没有杀严策的理由才对。”殷梓有点困惑地想了想,倒也没有藏着掖着什么,“你这位师妹和她的心腹可不一样,让他们活着离开,他们一定会四处宣扬我师弟是魔修——人言可畏,到了那一步,我师弟就是不死也差不多了。陆师兄应该不难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才对。”
“哈,挑衅你就没放在心上,动你师弟就不行么。”陆舫双手插在脑后,稍微后仰,“很难理解啊,毕竟我没有帮我这边的贺晴师妹出头,不是么?”
两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她大概是看你放了严策一马,觉得你脾气软,才挑这个时候发难的。”陆舫侧过头去看贺晴,看着又一根须根穿透眼睑长了出来,“她死了,其实对我而言是好事。师父让我带贺晴出来,大概是要我对日后怎么平衡长老们之间的关系有点数,可惜的是,贺晴师妹这样的,我并不想应付。所以照理说,我该感谢殷师妹的——要是我自己的话,大概是下不了这个手的。”
“当然,这本来就该是你来收拾的烂摊子。”殷梓毫不惭愧地对这句感谢照单全收,“贺晴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直避开我去针对我师弟,或者说,一直在逼你出面杀我师弟——她是真的恨我师弟,但是她挑这个时间点发作,一来大概是之前看我很好说话,没想到我会替老三出面,二来——
她毕竟主要目的是要师兄你帮她呢,她要你听她的,毕竟让步和顺从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甚至会变成习惯。只要这次你让步了,你以后也还会让步的,未来的‘陆大掌门’。”
第47章
陆舫听着最后那个称呼,没忍住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水刺激着喉咙,带起一阵灼烧感。
酒真是好东西。陆舫这么想着,酒水在喉咙里的时候,舌头似乎总是更加容易动弹起来的。
“其实我想过,我得在这里杀了贺晴。”陆舫半眯起眼睛,“哈,多好笑的事情——掌门之位的继承人,本来应该是守着长剑门的人,却想要杀自己应该护着的人……殷师妹,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殷梓面色晦暗不明,她侧头看了贺晴一眼:“我护着老三,不是因为他也在玄山呆过。”
陆舫听出来殷梓不打算正面回答,因而还是笑:“这大概就是师父要我看看的东西。不过既然殷师妹替我解决了,那我确实该道谢的。我刚才突然在想,既然殷师妹这样急切地动手杀了贺晴,那或许说明花重师弟用的,真的是燕归时?”
殷梓脸上的表情在听到最后一句之后终于冷了下来,她嘴角依然向上勾着,然而那双眼睛依然全然不在笑了:“陆师兄猜错了呢,我师弟用的是不是燕归时,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个把柄,我可不会就这么送到师兄手里,就像不管他用的是不是燕归时,只要贺晴师妹回去了就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真假不知一样——我不知道也不会去问师弟用的是不是燕归时,因为不管是不是,贺晴都得不能走出这里。”
陆舫哑然失笑:“……我倒是忘了,你是易氏出生的人,西陵易氏本来也不和正道或是魔道亲近,不太忌讳这个。”
殷梓抬了抬眉毛,寸步不让:“你是小渔村出生的人,我倒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凡人如此忌讳这个。”
陆舫张了张嘴,半晌又合上,最后抬手又抿了一口酒:“殷师妹并不畏惧因果呢。”
“陆师兄难道害怕么?”
“怕。”陆舫握着酒囊的指尖稍稍发力,似乎想起了什么,“贺晴其实不傻,要是你为了不得罪长剑门把师弟当弃子的话,就轮到我头疼怎么摆脱她了……我和殷师妹果然不一样,要是我在那时候,未必能一点不怀疑自家师弟——真奇怪,我之前从没察觉到过殷师妹和我如此不同,即便如此,我们却又都是掌门大弟子,迟早要成为一样身份的人。”
“未来的事情,何必那么早下定论呢。”殷梓听到最后那一句差点笑了出来,“七八十年之前,我和无双都没有怀疑过西陵易家下一任家主会是我们中的一个。现在的话,我倒是不太确信我会是下一任玄山掌门了。时间还早,师兄不必这么急着下定论。”
“是啊,对师妹而言,时间还长着。直到刚才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师父大概不打算给我那么长时间了……要是我们谁不是掌门大弟子的话,就好了。”陆舫看着殷梓,就这么向贺晴的方向退了一步,无愧自他手中出鞘,剑身嗡嗡作响,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然后切开了他身侧贺晴的脖子,“我讨厌麻烦的事情,比如说怎么处理这些长老们之间的关系,所以,这次确实是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脖子的断面并没有血液流出来,密密麻麻的须根早已经遍布血管肌肉,那层人类的外皮之内似乎已经并不存在属于人类的部分了。被切断的须根处流出无色的汁液来,那些根须在这一剑彻底夺走贺晴的性命之后,似乎反而收到了鼓舞一样疯狂地刺破皮肤涌出,最后如同一个茧子一样包裹住了贺晴,向着地下拖动。
殷梓只瞟了一眼,却没有因为如此瘆人的一幕而有所动容,她稍微低着头,发觉陆舫刚才退出去的那一步拉开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刺眼。
“我总记得半个月之前,我刚到鸿鹄客栈那个院子里,看到殷师妹坐在沙发上无忧无虑地嗑瓜子的样子。我想我会一直记得那时候的殷师妹。”
陆舫的这次的声音很轻,像是并不希望殷梓听到。
殷梓下意识地回想起来那个时候,醉眼惺忪管自己叫“美人”的浪荡公子,她稍微弯了弯眼:“我也一直记着师兄有两次,开口说陪我一起走。”
两人就这么维持着这一刻的距离,转身向回走,谁都没有再接近一步。
——就好像玄山和长剑门掌门之位的继承人,本来也无法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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