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花涧的夜晚宁静得近乎诡异,通往花重所在的内殿的路上并没有守卫,甚至没有侍从经过。殷梓皱了皱眉毛,拐了几个弯进了中庭,白日里还空空荡荡的中庭里突兀地立着一棵几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树,这棵大树通体漆黑,连那蒲扇般大小的树叶也毫无绿意,在树下,那个被花重喊作果子的女孩裹着一片叶子,背倚着树干在打瞌睡。
殷梓的步子很轻,没有吵醒果子。不过那棵树却稍稍动了动,殷梓停住了脚步,看着眼前的土地微动,一根漆黑的树根破土而出,拦到了殷梓的面前。不过它像是认出了殷梓一眼,稍微晃了两圈,很快又收了回去,让出了通往内殿的道路。
殷梓没再看那棵树,只继续向前走去,再拐过弯的时候,她发觉通往内殿的大门全都敞开着。一路过来,花重似乎并没有将内殿藏得很深的习惯。这时候而站在拐角处,能远远地看到颜思思用细长的蝎尾卷起原本捧在手里的书,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殷梓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不知为何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继续向前了。
她这两天和颜思思见面次数并不少,不过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颜思思如此自然地用她那条藏在裙子底下的蝎尾,在人前的时候,她似乎总是更加习惯于以人的方式来行动。
有那么一会儿,殷梓突然开始思考,假如花重能够治好她那蜘蛛般的下半身,为什么又留下了这条尾巴呢?
没等她想出一个所以然,远处原本半躺着的花重起了身,握住了颜思思递过来的手,慢慢地从榻上站了起来,然后顺手搂住了颜思思,慢慢的低下头,与她接吻。
那不是一个多么缠绵的吻,倘若要从旁观者的眼中来看的话,那就宛如是昆虫与草茎一般,互相依附着、互相从气息的交融中索求着自己存在的证明。
殷梓在夜色中骤然间向后撤了一步,转身匆匆忙忙地重新穿过那庭院,退出了内殿。
果子依然倚着那棵树在睡觉,而那棵树垂下的藤条落到果子边上,替她遮住晚间的风。殷梓快步从他们身侧穿行而过,等离开了这片中庭、走出去不短的一段,她才隐隐觉得松了口气。
“阿梓?”
乐声响起来的时候,殷梓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心绪混乱而胡乱走到了池子边上。商晏夜晚并不经常睡觉,这时候正坐在假山上吃点心。他的灵脉不足以支撑他继续辟谷,因此是需要像凡人一样进食的,也幸亏上一任花主凌韶一贯管不住嘴、在望花涧备了几个做点心的厨子在,所以这些天食物倒也还足够。
商晏看出了殷梓这时候心神不宁,于是从假山上跳了下来,顺手把点心碟子放到旁边石桌上,匆匆忙忙擦了擦嘴,向着殷梓这边走了过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么?是青洲么,我刚才似乎看到夜巡的医修去了他那个方向,刚在想要不要过去。”
“不,没有。”殷梓刚刚回神,下意识地直接否认了。
商晏也不催她,只在安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理清思绪自己开口。
“青洲刚才醒了,不过已经又睡着了。我刚才……先去找人看看他的状况,不过既然夜巡的人去了,大概是不用担心的。”过了好半天,殷梓才再开了口,语气里隐隐有些迟疑,“青洲睡过去之后说了几句梦话……喊母后,然后又喊父皇不要抛下母后。”
第77章
唐青洲的来玄山之前的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确实简单得很,常见到仿佛下云十六洲每朝每代都会发生这么一两次。登上帝位的君王喜新厌旧,冷淡了青梅竹马长大的皇后,宠爱更加年轻美貌的妃子。而皇后的诞下的长子尚还年幼,母亲性情懦弱,终日以泪洗面自怨自艾,于是他就这样从众人的中心沦落到看贵妃脸色过活。
等到他的父亲病死,贵妃为了给自己的儿子争夺皇位,派人杀了皇后,冠以帝后情深皇后追随而去的名义下葬,再追杀本该是太子的皇长子。为夺嫡流血的无辜者在凡世间并不罕见,非要说起来,能以不到十岁的年纪在母舅家死士的庇护下一路逃出王都,正好撞上外出的殷梓,唐青洲甚至可以算是运气很好。
商晏听着殷梓这么说,也下意识地皱起眉毛想了想:“青洲做了七年的噩梦,心神要完全平复下来大概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像这样轻易地被带回噩梦之中,或许还会反复几次。不过伯奇现在在你手腕上沉睡无法去干涉他的噩梦,应该等一等就会好的。要是你实在担心的话,回头寻两个乐修安抚他的情绪。我明日就要去守着雷主闭关了,最好……”
殷梓安静地听了一阵,然后终于开口打断了商晏的话:“师叔,我……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商晏似乎有些惊讶于殷梓居然这么说,一时没回答。
“我当初把他带离了皇宫,听到他保证以后不再回想就放下心来。可是如今,他的噩梦里还是那时候的一切。他应该是害怕的吧?”殷梓偏过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青洲是不是其实还总会有幻觉,自己还留在那间皇宫里呢?他这样下去,要是我们不陪在他身边的话,他日后会生出心魔么?”
商晏指尖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我不该什么都不说就把他丢下的,当初我就那么离开了绝影峰,从来没有和他说过理由,可是他从来没有来质问我。”殷梓的语气有些控制不住地急躁,“他是不是在想,无双是我的弟弟,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他不该像贵妃一样打扰我和我的家人呢?他是不是……一直很害怕呢?”
商晏察觉到殷梓情绪不太对,出了声:“阿梓……”
“师叔,我们回去绝影峰吧,还跟以前一样。”殷梓少有地克制不住情绪,伸手抓住了商晏的手臂,一股脑继续说了下去,“我想跟师叔一直在一块,就我们,还有青洲,还跟以前一样就好,这样真的不行么?师叔,真的不行么?我们回去绝影峰吧?我——”
“那,易无双呢?”
殷梓没说完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
商晏出生名门,来玄山也是内门弟子的教养,这约莫是第一次,他用这种口气地直呼了一个小辈的全名,全然没有任何长辈该有的模样。但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反省的样子,只是这么盯着殷梓的脸,看着殷梓脸上激动的神色在这简短的乐音中缓缓地冷却下去。
他这些年的记忆向来有些含混,越是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情便越是想不起来。凌韶早些年回来玄山的时候跟他说过,这不是神识受损,只是不愿意回想,等他想要想起来的时候,总能想起来的。
不过商晏自己倒是并不太信这套说辞,原因无他,只是凌韶打小就不是个靠谱的性子,虽说成年后他医术毒术说一句名满天下也并不为过,可是少年时候的印象总是更加根深蒂固的。可商晏这会儿却突然意识到了或许他说的是对的,那天夜里——易无双来玄山那天夜里——的事情,他在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那个刹那,毫无征兆地想起来了一些细节,原来那天他是见到了殷梓的,而他让殷梓离开绝影峰,原来并不只是因为星盘上复杂交错的命理。
他隐约想起来了,他那时候曾经站在绝影峰山崖边上,远远地看着殷梓抱着棋盘,独自窝在山脚下的石台边上,一个人在夜色中,跟自己下了一夜的棋。
名门世家出生的孩子要学的琴棋书画,殷梓都学过个囫囵,却又都不擅长,也不喜欢。她初来绝影峰,商晏也寻思着这些也该教一教,怎耐两人兴致都不高,便日渐搁置。
商晏突然就想起来了,那一夜的并不明亮的月色下,那个女孩子没回来绝影峰,也没呆在主峰,就这么坐在绝影峰的山脚下。明明白日里明明还回来绝影峰,一脸喜乐地说起了弟弟来的事情,明明青洲回来跟他说起过,师姐在主峰到处忙碌着,打点她弟弟的住处。
他想起来,那一个棋盘上,全是黑子,没有一个白子。而她的脸上一片空茫,与她白日里迎接并且安置弟弟时候的沉着冷静,与她回来绝影峰时候的喜气,全然是不一样的。
商晏突然记起来,那一刻从他心脏的位置弥漫出来的那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看着大雨从天而降,把那个孩子浇得通体湿透,看着那孩子背倚着山壁,居然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总记得自己与殷梓说过那句话,而现在他终于想起来是什么时候说起的。那一天他其实下了山,走到了她跟前放下了一颗避雨的珠子,然后开口说了话。他是合道巅峰的修为,开口即是天道代言者,那时候甚至没能结成金丹的殷梓自然是要受到约束的。
他说:“你走吧,你若是留在这里,就成不了仙了。醒了之后,就别再回到绝影峰来了。”
——做一个两难决定如此痛苦的话,那么这个决定就由他来做好了。她不必因为伤害了谁而内疚,也不必在日后回忆起这一刻的时候有任何后悔,这个决定代表的一切取舍,本来应该直接归咎给他就可以了。
夜色中,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就这么对视着。
殷梓突然想起他们说过的那个承诺,那一日之前,过去的一切都只是过去,与他们彼此无关——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可是易家和玄山的人,终究还是会出现的,逃不走也避不开。
“阿梓,你总是,很轻易地说起以后的事情。”商晏轻轻地掸开了殷梓抓着他小臂的手,“你年纪还轻,即便在离开易家之后在绝影峰多住了一阵,也不必以此来决定你的以后,就像……你小时候在主峰说,等你飞升了就会来娶我一样,那太遥远了。而未来的变数何其之多,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
殷梓回了神,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师叔……我每次问你是不是等我飞升了,就可以回去绝影峰的时候,你的回答,都不是真心的,对么?你只是觉得,我还年轻,等以后想法就会变得,不是么?”
商晏并没有否认:“你初来玄山,就住在绝影峰。我教了你剑术,教了你修炼,我们在一起呆了许多年。你对我很是依赖,可也只是依赖而已,不是你以为的爱。这些东西,也不是足够支撑到很遥远的未来的东西。”
殷梓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或许是吧,可是假如这不是爱只是依赖的话,那我也只要这个,这对我而言这就足够了,师叔,没有人来规定什么是爱什么不是,你说的依赖,就是我说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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