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瘦汉子伸出手,用细长的手指取下了脸上的蒙面,露出一张英俊白净的脸,看来约莫二十出头。他从背后取下一个长方形的包袱,轻缓地放在地上,打开包布,只见里面躺着一把通体漆黑的瑶琴。那高瘦汉子躬身说道:“子俊不才,去了南风谷一趟。”
柳攀老点了点头。上官婆婆见到那琴,惊噫一声,离座走上前去,俯身仔细观看,又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指,轻抚镶嵌在瑶琴颈部的两个绿字“春雷”后,惊叹道:“是唐代的春雷琴!”她抬头望向那名叫子俊的高瘦汉子,说道:“这是琴仙康怀嵇的心爱之物,你竟有办法从他眼下取得,不简单,当真不简单!”子俊薄薄的嘴唇露出浅笑,颔首为礼,退回原位。
右首身形娇小之人轻轻嘿了一声,揭开脸上的蒙面,露出一张秀艳的脸庞,一双杏眼水灵灵的,竟是个十分俏媚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她娇声说道:“无嫣自知比不过两位哥哥,因此出了下策,去江湖上走了一回。”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对收在鞘中的两尺半长剑,双手捧着,来到上官婆婆面前。
上官婆婆神色惊异,柳攀老双眼发亮,齐声脱口道:“冰雪双刃!”
无嫣得意地笑了,脸上如开了朵花一般,更加艳媚动人,艳媚中带着无可言喻的自负和骄傲。
柳攀老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过其中一柄,拔剑出鞘,四周夜色顿时笼罩上一层冰寒的光芒。他点头道:“传说中九天神女的佩剑,竟然真的流传到了世间!这不是人间之物啊!”他对这柄剑似乎心存畏惧,只看了片刻,便还剑入鞘,递给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似乎对这剑更加敬畏,一双猫眼瞪视着那柄剑,眼中满是好奇,却又不敢去接,只示意柳攀老将剑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柳攀老轻轻地将剑放下了,转头望向无嫣,问道:“无嫣姑娘,请问你是从何处得到这双宝刃的?”
无嫣眼中闪着光彩,笑吟吟道:“柳世叔,侄女的看家本领着实不多,若全盘托了出来,那以后可得拿什么跟哥哥们较量呢?”
柳攀老嘿了一声,点点头,望了上官婆婆一眼。上官婆婆脸上难掩得色,口中却斥道:“无嫣孩儿说话忒地无礼!还不快向柳世叔赔罪?”
无嫣低头道了福,算是赔了罪,便退回原位,下巴微扬,更不向旁边的无影和子俊望上一眼。两个男子忍不住相对一望,眼中都流露出忌惮和不平之色。
上官婆婆拄着狐头拐杖,走回太师椅坐下了,柳攀老也跟着坐下,祠堂中又是一片寂静。上官婆婆沉吟良久,才慢慢说道:“三家村七年一度的‘飞戎王’比试,绝非等闲。上官家的无影和无嫣,柳家的子俊,俱为百年难见的奇才。白瓷婴儿枕、春雷琴、冰雪双刃,皆是当今极难取得的惊世珍宝,而咱们三家村的三位青年,竟然手到擒来,为村中又添三件异宝,实为大功。”
三人屏息聆听,都极想知道究竟谁是这场比试的赢家,能得到“飞戎王”的美誉。但见上官婆婆往柳攀老望去,眼中满是犹疑,柳攀老也颇感为难,两人将头凑在一起,低声议论,不断对着茶几上的三件宝物指指点点,然而过了一盏茶时分,两人仍旧没有得出结论。
上官无影再也忍耐不住,跨上一步,粗声道:“潜入皇宫,取得珍宝,人人都知道是难如登天的事儿,而取这什么琴呀剑的,谁晓得他们取了什么巧,使了什么诈?或许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就算这琴、剑的主人再厉害,难道比得过宫中成千侍卫的刀剑,上万太监、宫女的眼线吗?”
柳子俊淡淡一笑,说道:“琴仙康怀嵇,内力修为堪称当今第一,这把唐代古琴乃是他终年不离手的心爱之物,即使夜间也怀琴而眠。你要有本事在他老人家居处碰这琴一下,我便服了你。若你有办法取走琴,三个时辰内不被他发现捉住,我柳子俊向你磕个头!”
上官无影双目直瞪着柳子俊,须髯戟张,正要开口,上官无嫣已抢着道:“那有什么难的?柳家哥哥,我若取了这琴,你当真要向我磕头吗?小妹可担当不起呀。”说完咯咯笑了起来,柳子俊瞪她一眼,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上官无嫣收起娇笑,杏眼如刀,直望向柳子俊,冷然道:“这古琴有家有主,取之有何难处?至于我这冰雪双刃,你若说得出我在江湖上的什么所在,从谁人手中取得这双剑,我上官无嫣立时将头给你!”
柳子俊答不上来,上官无影却已大声道:“妹子,你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这个秘密,不过运气好而已,有何稀奇?”上官无嫣冷笑道:“怎的大哥你便没有这等好运气?世上岂有人靠运气闯荡江湖的?”三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
上官婆婆眉头紧皱,忽然转过头,朝向坐在角落、一直未曾吱声的胡星老说道:“胡老,你意下如何?”
胡星夜听上官婆婆突然对自己发言,吓了一跳,赶紧坐直了身子,赔笑道:“婆婆可是问我?”上官婆婆不耐烦地道:“不是问你,还会是问谁?你怎么看这场比试的输赢?”
胡星夜皱起眉头,摸着唇上的两撇鼠须,抬眼望向上官无影,又望向柳子俊和上官无嫣,接着将目光移向陈列堂上的白瓷婴儿枕、春雷琴和冰雪双刃三件宝物。最后他吁了口长气,靠在太师椅背上,神色沮丧,连连摇头说道:“上官婆婆,柳大爷,快别折煞小人了。这儿哪有我说话的余地?我胡家洗手都快十年啦,嘿,这个,不怕你们笑话,可连好坏美丑都分不清了。老实说,这几件宝物,星夜见自是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哪里有资格开口品评论上官家和柳家子弟的高低长短?”
上官婆婆听他这么说,猫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大嘴咧成轻蔑的微笑,转头望向柳攀老,说道:“柳老,你瞧瞧,不过几年时间,咱们当年赫赫有名的‘藏迹迅鼠’便成了今日这副窝囊模样!我早说过,什么趁早洗手,什么安贫务农,全是狗屁!如今可不全应验了?”
柳攀安瞥了胡星夜一眼,摇头说道:“不,婆婆,星夜这是有先见之明。他们胡家老早无人,十多年前便已清楚明白。这回‘飞戎之赛’,三位后进都是上官家和柳家子弟,而胡家自‘迅鼠’之后,再无人才,洗不洗手,原本无关紧要。”
上官婆婆闻言不断点头,吃吃而笑,说道:“攀安,你多年前便拒绝与胡家联姻,免得柳家女儿嫁过去后,得过那粗茶淡饭的穷苦日子,那才叫有先见之明!”说着嘎嘎大笑了起来。
胡星夜耳中听着他们的奚落讥嘲,脸上仍维持着憨厚的笑意,似乎丝毫未受冒犯,也不觉羞赧惭愧,颇有唾面自干的风度。
便在此时,站在胡星夜身后的一个小童忽然跨前一步,大声道:“舅舅,他们取了这几样破铜烂铁回来,算得什么?”
众人听这小童出言不逊,一时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但见他一跛一拐地绕过胡星夜的太师椅来到堂前,右手在怀中掏摸一阵,随随便便地掏出了一件事物,持在掌中。
祠堂前一片死寂,那事物在宫灯的照耀下,发出艳紫色的光芒。那是一颗巴掌大小的水晶球,通体浑圆,晶莹剔透,球中如有氤氲浮动,光彩流转,似为青色,又疑赤色,再混合成时而淡雅、时而耀目的紫色。
一片寂静中,柳攀安双目更不稍瞬,直瞪着那水晶球,眼珠如要跌出眼眶一般,喉咙间沙哑地迸出了两个字:“三绝!”
在堂后等候良久的一众三家子弟,此时都已留意到祠堂前不寻常的气息,纷纷涌到左右边门外,伸颈向祠堂中探望。子弟中年纪较轻的,更不知道小童手中的紫色水晶球是什么来头,纷纷交头接耳,互相询问;年长的却都变了脸色,神色凝重,窃窃私议,兴奋中带着十分的惊异,十分的崇敬,以及十二分的不可置信。
在窃盗这一行中,人人都知道所谓的“三绝”——三样绝对无法盗取得的事物,那便是汉武龙纹屏风、峨嵋龙湲宝剑、紫霞龙目水晶。
汉武龙纹屏风放置于百官上朝的奉天殿上,皇帝御座之后。那是一座八幅巨屏,重八百八十斤,传说是汉武帝下旨命巧手玉匠采西域白玉所制,玉质平滑温润,光可鉴人,玉面生着天然的九龙纹路,图案细致,栩栩如生,祥瑞非常。屏风不但庞大沉重,而且放在人人见得到的奉天殿上,自是极难取得,谁要偷盗这屏风,便是与皇室为敌,与天下侍卫、捕快和官兵为敌。
龙湲宝剑则是百年前铸剑大师剑徒所铸的剑中极品,当今天下第一利器。宝剑历经无数英雄之手,最终成为峨嵋派的镇派之宝,峨嵋派将这柄剑藏于金顶普愿寺中,由峨嵋弟子日夜看守,严谨非常,偷盗这剑,便等同与峨嵋及所有与峨嵋结盟的正教武林门派为敌。
至于紫霞龙目水晶,来历则更为奇特。传说它是黄帝时代便已流传下来的神物,能够预卜天下大势,道破百年风云,得之者不但延年益寿,更能宰制天下。相传自古以来,这紫霞龙目水晶便由下凡的仙人轮流掌管,太平盛世由文神领掌,争战乱世便由武神持有。很多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好事之人编造出来的传奇附会,却不知这水晶确实存在于世间,来历背景虽非如传说中那么神奇,却真有某些预卜吉凶祸福的异能,并一直为当世大卜所怀藏,代代相传。人人都知道此刻怀藏水晶的当世大卜,便是二十年前曾为失陷蒙古可汗也先之手的英宗卜卦,以“干之初九”一卦预言英宗将于庚午中秋返还中土的瞽者仝寅。此人深谙“京房易术”,以《易经》审度天下运势,乃是一位有道之士,他不但深受英宗和当朝皇帝信任,而且自奉俭朴,深居简出,极为世人敬重,谁也不敢轻易冒犯。再说,这水晶既有预卜未来之能,又怎会轻易被人盗走?
数十年来从未有人敢起心偷盗三绝,更没有人敢下手尝试,然而如今这三绝之一的紫霞龙目水晶,却公然持在这跛腿小童的手掌之中,在三家村祠堂上闪耀着淡紫色的光芒,映得围观众人的面目时明时暗。这可能是真的吗?
上官婆婆眯起双眼,视线从水晶球移向那小童。但见他身形不高,干干瘦瘦,大约只有十一二岁年纪,面目黝黑,浓眉大眼,一双眸子异常灵动明亮。
上官婆婆伸出干枯的手爪,说道:“这物事,拿来给婆婆看看。”
小童却将手缩回了两寸,转头望向胡星夜,叫道:“舅舅!”
胡星夜皱眉抿嘴,神情好似见到了什么极端碍眼的事物一般,对那小童呵斥道:“谁叫你拿出来了?还不快收了起来!”
小童听了,赶忙将紫水晶往怀中揣去,上官婆婆和柳攀安同时大叫:“且慢!”
小童双手捧着那水晶球,一时不知该收起还是拿出,定在当地,不敢动弹。
上官婆婆转头望向胡星夜,冷然道:“星夜,你拿出句话来吧!”
胡星夜伸手摸着唇上的两撇鼠须,脸上有如戴了面具一般,既无得意骄傲之色,也无焦虑惶恐之意,只摆摆手,说道:“小孩子不懂事,任他去,大家当作没有见到便是。”
上官婆婆听他这几句话轻描淡写,不禁怒气勃发,一双老手紧紧握着太师椅臂,手背上青筋交迸,咬牙道:“果然是真的!你胡家的人……竟然出手取了三绝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