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小食之后,梨花嫂领着香草过来了。这小孩一生病,就特别黏着娘。小香草捧了个小布袋,里头装了几颗彩绡花糖,也不自己坐着,就倚在她娘怀里头。
季婆子洗了一小陶盆的枣儿端了过来,让大伙儿吃,然后也跟着坐了下来。桑榆盘腿儿坐在堂屋的旧罗汉床上,左腿稍微翘高了些,七七就这么窝在她腿上吃着奶,桑榆正在发黄的纸页上写写划划。
见人齐了,桑榆抬头道:“娘,嫂子,这个布花生意,咱卖手艺是得了三十两银。那批布花与束带小沈掌柜收了,嫂子,按咱商定好的价儿,应该是五两多银,因为小沈掌柜人爽快,咱日后还得多靠着人家,我就只收了个整儿,在这儿跟你报备一声儿。”
梨花嫂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
桑榆将钱袋拿过来,笑呵呵地道:“娘,嫂子,先还你俩的本金,一共是三两银子。还余下三十二两,这就是咱赚的了。嫂子按咱之前说好的,三七开,应该是……”
梨花嫂忽地伸手阻止桑榆道:“二八开。”
桑榆愣道:“嫂子,咱之前不都说好了么?你咋了?哪有赚了钱往少里要的?你要说四六开,我都不至于吓一跳。”
梨花嫂摆摆手道:“对于嫂子来说,这银子,就跟大风刮来的差不多。除了拿了一两多本钱出来,给你跑了跑腿儿,跟着动了几天针线,还干啥了?”说完梨花嫂语气一转道,“我那一两多银子,放在家里头又不会下蛋,如今就算二八开,我也赚得心满意足了。桑榆你不同,月子里就紧着盘算,主意是你的,手艺是你的,买主是你找的,生意是你谈的,嫂子多拿你钱,嫂子睡不着觉。”
桑榆笑笑正要再劝她,梨花嫂又道:“桑榆你别说了,嫂子是主意已定。你要是想多给嫂子点好处,嫂子还真有个要求,但不是银子的事儿。如果你坚持三七开,也行。你卖手艺那三十两不算,剩下的你开吧!”
桑榆琢磨了半晌,无奈笑笑道:“嫂子,你说吧,啥要求?”
梨花嫂这才表情释然地点点头,对桑榆道:“这才对。你嫂子一根肠子通到底,说话不会拐弯,季阿婶也在这儿,我就唠唠心里话。其实,我没啥别的想法,就是跟着桑榆干,这看到甜头了!我信任桑榆,我跟她做点事儿,我放心我还开心,我就想桑榆无论将来,你把事儿干多大发了,都别抛下嫂子,嫂子有多少钱出多少钱,有几分力使几分力,一直一直都跟着你干。”
桑榆越听脸上的笑意越甚,最后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嫂子,你有头脑!你放心,就算不说别的,就只说咱俩的交情,到啥时候我都不能撇下你!”
桑榆也明白梨花嫂的顾虑,她想了想又道:“嫂子,你别看我搭上了小沈掌柜这个线,其实主要是布花这门手艺,保密性不大,靠咱自己整不了,很快就仿品满天飞。还有,就是咱们本金太少,要攒下点儿银子太不易。白天的时候我去羽衣坊,其实很快就教完手艺了,就那么一点就透的事儿,几个窍门一说就完活。不过我跟小沈掌柜聊了很久……”
桑榆说到这儿,有点无奈又有点神秘地道:“嫂子,你猜小沈掌柜跟我说,就布花装饰这块儿,他能赚多少?”
梨花嫂一听倒纳闷了:“他还没准备好开始卖呢,就知道能赚多少?”
桑榆认真起来:“嫂子,我与小沈掌柜谈了不少。他们沈家到他这一辈儿,已经经商九代人了,家族很大,这非常的了不起。有句老俗话,叫‘富不过三代’,你应该听说过的。其实人富起来之后啊,就容易贪图享受不思进取,守财难嘛。可是沈家做到了,这其中当然有方方面面的原因。比如对时局清醒的把握啊,支持一些旁支入仕啊等等,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咱们也不去细研究那些。”
桑榆缓了缓接着道:“小沈掌柜告诉我,除了各店铺有管账的账房先生,他们沈家大院里,还聘有四位经验丰富的老账房。布花是衣裙配饰,衣裙有几家店,每家有多少货,预计盈利是多少,都是有数的,再加上布花配饰,准备卖什么价,能获利多少,都能算出来。还有,他们连哪家同类型店铺会有意向也卖布花配饰,可以大致收得多少税金,这都能算出来,不服不行啊。你看人家小沈掌柜,是含着金汤匙生下来的嫡子,可他也得靠自己本事,一步步地接管生意,在沈家不一定是长子接管家业,谁出色谁当家。还有沈家规矩,小沈掌柜盘账来还要做小伙计,你我都是亲眼所见的。”
梨花嫂听了十分惊讶,她啧舌道:“这家人乖乖了不得啊。人比人,真是能气死人。桑榆,不瞒你说,我娘家爹是个卖油郎,后来家里开了个小油铺,季阿婶应该知道,就在三叶镇上小商街。爹娘一辈子辛苦,小有积蓄,对我兄长寄予厚望,是从小就悉心培养,念最好的私塾,请最好的先生,指望着他出人头地。”
梨花嫂说到这里顿了顿,桑榆知道后面该转折了,不由得有点儿拧心,果然梨花嫂接着道:“结果,有这么好的条件,我兄长却不争气,胸无大志,整日不着调,跟一帮子纨绔子弟不学好,书没读出来,连个秀才也不得中,后来我爹是叫他活活给气死的。娘看这家迟早给他败坏净,就及早把我嫁出了门,算是逃了出来。只可惜我娘……”梨花嫂说到伤心处,抹起了眼泪,“我爹一死,兄长就嚷嚷着‘夫死从子’,让娘把油铺划到他名下,没两年,亏了一屁股债,他居然带着媳妇孩子跑了,将我老娘扔下了……”
桑榆听得唏嘘万分,实在没料到梨花嫂还有这等遭遇,她又关切又焦急,问道:“那老人家后来怎样?”
梨花嫂眼泪啪嗒啪嗒地掉:“那时候我刚生下春树,还在坐月子,你大哥也不敢跟我说家中的变故,只说我娘身子不好,不能来伺候月子。我挂心啊,等我出了月子,立刻就抱上娃带了东西回娘家,家里已经啥也没有了啊,桑榆……”梨花嫂抹着眼角的泪花,哽咽着道,“一无所有知道吗桑榆?就是所有居家用品都没了,除了墙壁、土炕啥都没了,被子都没有,大灶上的铁锅都被债主揭走了,我娘穿着邻居给的旧衣裳,天天在门槛上坐着,看到我就笑了,她,我娘她……她从穿着的破鞋里头,掏出一把小小的银锁,说她就是在等着我。”
桑榆听到这,已经跟着哗哗地淌起了眼泪,与梨花嫂相对而泣。季婆子也早就开始用帕子不停地擦眼角了,季南山似乎知道这事儿,叹了口气眼睛也跟着红了。
梨花嫂怀里的小香草,伸着小手给她娘擦眼泪。梨花嫂吸了吸鼻子道:“唉,不知怎地,一听说谁家孩子多么多么出息,就想起这些伤心事。”
桑榆已经泣不成声了,歇了半晌,她才仰起脸来追问道:“后来呢?嫂子?”
梨花嫂咬着嘴唇:“我当时就要带我娘回来,我娘不肯,说让我回来先跟婆婆商量。看到那样的光景,我在娘家也待不住啊,抱着娃就回来了,找我婆婆商量,她不同意接我娘过来,我又说带着春树去娘家住一阵,给我娘打理好再回来,她也不同意。最后我把春树往炕上一放,想自己去,结果还没出门,报丧的人就来了……我才知道,我娘早就病得不行了,她根本连路都走不了了,那是在强撑着等我哪,要看我和孩子最后一眼……”
这天夜里,原本是临近过节,原本是盈利分红,怎么地都算是个喜悦时刻。老季家的这些人,却着实地流了一把子眼泪。只有吃饱就睡的小七七,尚无这些七情六欲,还不懂得人世间的喜乐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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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节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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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节日还没到,桑榆整理了一下小沈掌柜送的节礼,跟季婆子商量了一下,留下了一盒月饼,一份果脯,一份高档的茶叶,然后将其余的拿去了坡下杂货店,想换些现银。
这店是季连水家开的,因为感激连水嫂子经常帮着奶一下七七,桑榆用较低的价格将东西都抵了出去,连水家的喜不自胜。因为马上就要在彩楼拜月,季、陶两家的族长夫人来挑好祭品,结果一直不满意,她应允了去给进最好的货,桑榆带来的东西,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桑榆没想到的是,这几份礼品,便宜卖竟然还值二两多银子。那天夜里分红之后,三十五两银,去掉三两本金,去掉二成给梨花嫂的,还剩下二十五两,八哥鸟儿赚了三两,礼品抵了二两,总共还有三十两。这算是发了一笔小财,俗话说兜里有钱腰板直,桑榆心情愉快,走起路来都觉得无比轻快。
回家的时候路过荷塘,在岸边鱼摊上看到了梨花嫂。梨花嫂这次连本金带红利,一共分得了八两银子,高兴得也是合不拢嘴,准备好好过个节,她正在摊位上挑田螺,一直腰也看见了桑榆,远远地就招呼起来:“桑榆,来,这边来。”
桑榆快步走到她身边道:“嫂子,买田螺呢?”
梨花嫂拉着她道:“今儿个螺不错,你也买点回去。咱这里有中秋吃螺的习俗,这时候也正合吃。”
桑榆听说是习俗,就也蹲下身子挑了起来,一边虚心问道:“为什么这时候正合吃啊,嫂子?”
梨花嫂笑着对摊主道:“这是个傻婆姨,啥也不知道。”笑话完了桑榆,才告诉她道,“这时候的田螺,正是空怀的时候,腹内没小螺,肉质特别肥美,多吃对眼睛有好处,能明目。”
桑榆听说能明目,立刻改变了主意,让摊主给多称点儿。梨花嫂给她挑了不少,称完了付了银子,又拉着她去买了两条活鱼,桑榆发现她带着木桶呢,将鱼直接就养在了桶里。
梨花嫂跟她一起往坡上走,边对她道:“这鱼啊买得太早了不行,即使是买活的,在家养七八天也不一定活不活了;买太晚了也不行,十四那天买的话,贵死。今儿个十三,还不算太贵,买了养一两天就宰了,也新鲜。”
桑榆十分受教,梨花嫂见她那样子,就道:“要不,咱们两家一起过节?”桑榆听了很是赞成,她道,“好啊,过节人越多越热闹啊,我大哥是不是不回来了啊?”
梨花嫂叹口气道:“为了挣点银子,你说容易不?他离家太远,回来不了,等过了节,再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就收稻子了,那时候他能回来,回来就不走了。”
桑榆抱住她胳膊道:“嫂子,咱一起过。对了,我给溪和先生留了一份儿好茶叶,一会儿想送过去,顺便邀请他跟我家一起过节。你知道,这大团圆的日子,就他一个人,太孤单了。我跟南山还有我娘,都商量好了。”
梨花嫂忽然笑笑道:“你心细,想得周到,请请也行,不过我怕你请不来。”
桑榆不太相信地道:“不能,嫂子,我觉得溪和先生不是那矫情人儿,应该能愿意来。”
梨花嫂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不是说他不愿意,我是说那天夜里,两姓族长还有几大旁支当家的,应该会喊他一起喝酒过节啥的。”
两人说着就到了坡前了,桑榆也上去提住了木桶提手,给梨花嫂分了点劲儿,等上来坡,立刻就感觉到凉风了,梨花嫂站住道:“歇会儿,吹会儿,唠会儿。”桑榆当然奉陪。
梨花嫂放下大木桶,一屁股坐草地上了,桑榆也坐到了她旁边。梨花嫂嘱咐道:“十五那天别吃小食,半后晌日头一过劲儿,咱们就都得去彩楼那儿。”
桑榆道:“我听南山说,夜里要在两姓族长夫人带领下,在那里拜月。怎么?半后晌就得过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