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爷子晕倒可不是什么小事儿,救护车和疗养队匆匆赶到大院抢救,车队浩浩荡荡驶入又片刻不留地开走,没几个小时便闹得人尽皆知。
肖奶奶站在自家大门口,听着远处骚动的声响,拨动着念珠长长叹息了一声。
史家人吓得倾巢出动,从酒店涌至医院,逮到两个蹲守在手术室前的年轻人,劈头盖脸一顿问:“怎么回事儿啊?昨晚都还好好的,没听说身体有什么不对,怎么突然就进医院了?”
祁凯被来回拉扯,只是背靠墙角坐在地上捂着脸一语不发。
“烦不烦啊!问问问就知道问,那么多问题能不能去问医生?我知道个屁!”史南星脸色阴沉,面对众口询问也不知从何开口,被逼得紧了,索性朝家人大发脾气。
史老太太被骂得脸色一白,但看到孙子焦躁的神情,也隐约感觉到了不对,提心吊胆地同儿媳妇商量:“完了完了,亲家万一在这会儿……星星可怎么办?他答应我们的事儿……”
星星啊……
星星……
史家人又叫魂似的询问,祁凯的火一下冒出来了:“滚!!!”
老爷子这会儿都他妈推进去了,你们就关心自己托付的事儿?妈的!妈的!!
人家是祁家的正经孙子,说的话再怎么不中听,史家人也只能不情愿地离远了一些。医生出来时所有人都忐忑地不敢靠近,祁凯扶着墙勉强站起,命都被吓没了一半,颤颤巍巍发问:“怎么样了?”
“还好,没有严重外伤,就是摔倒后脑磕到了一些。不过病人年纪大血压高,这次受了刺激,对他的健康状况影响很大,虽然已经抢救回来,你们做家属的日后还是要多费心照顾,不能再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了。”
祁凯猛地松了口气,一瞬间虚脱的感觉令他险些跪倒在地。
爹妈去世后,他便一直同爷爷相依为命,假如真的因为他的问题让老人撒手人寰,那他真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四下响起一片庆幸的后怕声,离得远远的史家人这会儿又围了上来,病床被缓缓从抢救室推出,他们跑得比祁凯还快一步,一个个淌着眼泪满怀关切地涌到了最前线,将床沿围得水泄不通。
老爷子已经苏醒,挂着吊瓶怔怔地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
史南星在奶奶的哭声里去拉他苍老的手,满脸悲切:“幸好您没事儿,真是吓死我了……”
祁老爷子刚开始还没反应,听到他的声音后像被雷击了一把,幡然醒来,侧首看着史南星的视线一片陌生,像是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您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史南星被盯得心里发慌,强自镇定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祁老爷子失焦的视线一点点对准了他的面孔,面皮抽搐起来,下一秒猛然甩开了被史南星握住的手,哆嗦着呵斥:“……滚!”
史南星愣愣地被甩开在一边。
他茫然地看着被老人叫到名字的祁凯拨开自己因为这一变故万分惊惶的家人,然后随同病床一起推远了。
史家众人被吓得惊愣在原地。祁老爷子虽然在外严肃,但对家里的这两个小辈却一向疼宠有加。史南星三五不时被接到祁家常住,八岁之前连名字都没被叫过,从来宝宝长宝宝短,虽然没有血脉关系,但待遇跟亲孙子也没两样了。
他们何尝见识过史南星被这么对待的模样?一时间就连最为沉稳的史父都站不住了,立刻上前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干的什么才把老爷子气成这样?!”
史南星呆在原地空茫了几秒,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悸和恐慌,纵然早猜到得知真相的家人们或许会表现得非常不高兴,他也从未想过这位一向疼宠自己的长辈会表现得如此决绝。这是他意料之外的发展,聪明如他,短时间内也很难制定出合适的应对,但现实很明显,此时此刻,他正麻烦缠身难以挣脱的当下,并不是一个可以和祁家人闹掰的好时机。
他很后悔,一切根源都从那场车祸而起,否则他这会儿早该顺顺当当地飞跃太平洋。
刚才也不应该直接在祁家和祁凯争吵的,谁也想不到才出门没多久的老爷子会这么短时间就悄无声息的回来。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能做的也唯有补救,因此在父亲的质问和奶奶母亲的哭泣声中,他下一秒惊醒了过来,不顾一切朝病床被推走的方向追去。
只可惜家人的包容看似宽宏,温馨的表象下却未必毫无底线。
祁老爷子的加护病房里,一屋子旧时来往最热络的姻亲们祈求的哭声,最后只换来了老爷子轻轻的转开的目光:“我不管他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亲家你不能这样啊!星星他不懂事,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情,我们都代他向你道歉,你不要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
“不懂事?他这叫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祁老爷子听得后头一哽,被气得头晕目眩,拍着床板虚弱地喝骂。他的底限是这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孙子,一切亲人好友的重要性都依次排列,不可逾越。史南星干什么都行,他能保的都会尽量保住对方,唯独涉及到祁凯的利益不行!而史南星,他竟然带着祁凯去接触烟土!这是什么性质的生意?沾上之后还能甩得掉么!更勿论这当中万一祁凯染上点什么,他们祁家满门未来的希望从此势必……
祁老爷子老泪纵横,一想到那个可能,就悲怆得几乎没了力气。他这一生见过无数的人,经历过无数的事儿,也摔过无数的跟头,但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了令他感到了无生趣!
他此刻悔不当初,史南星之前在群南带着祁凯搞走私搂钱的时候他怎么会觉得这个孩子剑走偏锋足智多谋呢?这分明就是个无知无畏贪得无厌的蠢货!
他还为这人去奔走,舍下这张老脸登门受旧友耻笑,就为这么个玩意儿?!救回来,替他扫平障碍,再带着祁凯去自寻死路么?
史南星接触到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仇恨的光芒的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被放弃了。
从来只有他丢下别人的经历,被家人放弃的感觉很奇怪,力气好像从骨头缝里被抽走了,心脏也被一只手攥住,捏得几乎爆裂开。女人的哭声和父亲的沉默中,他想到了比难过更加可怕的未来——史家扎根西南,在燕市这块地方,只要祁老爷子丢开他,他就什么玩意儿都不是。
史南星求助地将目光投向祁凯,祁凯抓着爷爷骨瘦如柴的手垂着头不说话,他被这个一直以来关系亲密的舅舅毫不犹豫离开这一行为之后的用意伤透了心。
“你们滚吧。”老爷子说,然后疲倦地咳嗽了两声,护士们也过来驱赶这群明显不受欢迎的客人。
“别碰我。”像野狗一样被推搡,史南星皱着眉挥开了身边的手,站定后执拗地望着病床处那一双表演相依为命的爷孙。
祁老爷子抓起床头的搪瓷杯朝他狠狠地掷了过去:“滚!”
“呵呵,现在演什么戏呐?大难临头各自飞?”史家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史南星突然笑了,双眼视线阴鸷,“祁凯,说话啊,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祁凯抬头看向他。
史南星咬牙切齿的模样看上去一点也不和善稳重,和以往判若两人:“你以为把我甩开自己就能相安无事了?你扪心自问,当初做生意的时候我有没有逼过你?没有吧?你他妈自、己、贴、上、来、的!”
“老爷子,我劝您一句。”他神情恢复成不阴不阳的笑脸,抬手正了正方才混乱时弄皱的衣襟,冷笑一声,“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万事儿别做太绝。有些船上来就下不去了,你家乖宝贝也不是没把柄在别人手里的。”
他顾及着医院里的闲杂人等,没把话说太明白,但这样的程度,已然足够争执中的另两位当事人勃然变色。史南星转身斜睨了方才驱赶得最卖力的那护士一眼:“不用费心,我自己滚。”
他跟畜生似的浑浑噩噩过了那么些日子,此时终于出了口恶气,心中却并没有畅快的感觉,只是出奇的空茫,像完整的世界掏开了一处缺口。
史家人不明就里,在闹翻的两人中左右看看,最终只能无奈地跟上自家独苗苗。
祁老爷子气得眼前一片花白,宛若被蒙住口鼻无法呼吸,眼泪哗啦啦从眼角淌落。他看着跪在床边一脸空茫的孙儿,无力的手绝望地抬起,扇了祁凯后脑勺一把,虚弱得像一只直面阳光的幽灵:“你怎么那么糊涂啊……”
祁凯只是懵,像大雾天开车跑山路那种懵。
好像这世界忽然就不一样了,原本和善的亲人摇身变成了面目丑陋的恶鬼,趴在身上要将他撕成碎片,吃肉喝血,扒皮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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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住院了?”从沈眷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林惊蛰还挺惊讶,“严重吗?我都没听肖驰说。”
沈眷莺和丈夫对了下目光,沈甜甜赶忙站起来指着桌另一头的皮皮虾道:“我要吃那个。”
“哦哦哦。”林惊蛰重点立刻被转移了,敛神端详,好一会儿才从那个大盘子里挑选出一只看起来最好吃的皮皮虾,动手给妹妹剥起来。
沈甜甜一副小馋猫的样子等待投喂,沈眷莺松了口气,顺势结束这个话题:“这消息挺秘密的,也不是谁都知道,估计肖家人还没听说。”
吃罢饭,夫妇俩避开呆客厅里说话的俩兄妹谈这件事情:“祁叔在医院直接跟史家人闹掰了,吵得整个住院部的医生护士都知道,他们两家以前不是出名的关系好么,得是为什么事儿才能吵成这样?”
林润生摇头,他的交际圈主要在学校,跟大院这边的邻居并不怎么亲近。
“听说是从祁凯那起的头,我还以为肖家会知道得多一些,结果惊蛰也没听说。”最近发生的挺多事都摸不着头脑,沈眷莺又想起一件,“对了,江恰恰后来还找过你么?”
“没。”林润生还是摇头,“后来就没见她了,燕大那边惊蛰班里的老师我都叮嘱过,他们没联系我,估计她也没到燕大。”
这个角色不出现还好,一出现就让人感到不安,林润生犹豫了一下:“要不我直接问问惊蛰?”
外头沈甜甜撒娇要钱,林惊蛰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给给给,沈眷莺拉住丈夫,嗔怒地瞪了瞪眼:“别,丫头也在呢,小心吓到俩孩子。”
又看着外头,半是甜蜜半是操心地叹了口气:“这个甜甜,又欺负她哥,越来越不像话!”
林润生还是很心疼幼芽般娇嫩的继女的:“你别这么说她,她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这是在跟他哥亲近呢。”
沈眷莺:“………………”
算了,半晌后她绝望地拍了拍丈夫的手臂。
沈甜甜一脸期待:“哥,我和妙妙公司都注册好,就差钱了。”
“给给给,一百万是吧?下周末之前一定给你。”虽然妹妹看起来一脸天真似乎做生意会很不靠谱的模样,林惊蛰仍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一则对方要的数目不多,二则沈甜甜也是金融专业,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要和林惊蛰同一届毕业。商场如战场,和和睦单纯的家庭可不一样,女孩子早一点接触这个社会,见识一下人心险恶,跌跌跟头也好,总胜过日后吃亏。
更何况沈甜甜还是跟肖妙合的伙。肖妙那孩子虽然冷淡腼腆一些,毕竟从小受家里沉稳的氛围熏陶,还出国留过学,独立又见识广博。林惊蛰对她很放心,一起创业,对方也能带得甜甜成熟稳重一些。林惊蛰操心地摸摸妹妹的头发,看着小姑娘兴高采烈的模样,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声——
这小笨蛋什么时候能长大一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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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方老爷子通知的时候林惊蛰当真十分意外:“采访?什么采访?”
他不禁想起前些日子的海棠食品新工厂接受媒体采访的事情,那个原本正在筹办中的栏目现在已经正式开播了,似乎还挺受欢迎,林惊蛰专门蹲了一集重播,电视小小的画面中周母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的模样十分具备乡村女企业家的风范。这是个挺不错的宣传渠道,原本借着广告为人所熟知的海棠豆瓣立刻便深入人心了,品牌形象也定位得十分励志优良,短时间内,应该不需要在公关上再花费太大的力气。
方老爷子哈哈大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捐了那么多古董,这个采访和表彰本来之前在郦云时就应该给你,只是当时时局有些复杂,才不得不保密。现在不光郦云,全国的文物走私渠道都已经被肃清得差不多,这还得多亏了你,我们圈子里的这群老家伙们都想好好认识认识你呐!”
林惊蛰虽然不太明白那个全国文物走私渠道肃清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方老爷子既然开了口,他也不太好拒绝,答应下来之后,还被邀请去了一趟燕市国家博物馆。
他对古董文物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兴趣,单知道价格不菲,因此来燕市那么久,竟然很少会想到这里转转。九十年代的博物馆,规模虽然远比不上后世几度翻修后那样明快恢弘,却另有一种古朴厚重的气质萦绕其中。
方老爷子和几位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在前头带路,为他介绍当中的陈设。
这里确实收纳了不少珍奇的宝物,林惊蛰虽然不太懂历史典故,但看着那些被悉心擦洗到一尘不染的展示柜玻璃,和周围参观时小心翼翼甚至连手都克制着不去触碰玻璃的游客们,却也感受到了那种很难用语言去形容的庄严感。
那个当初接到他电话的接线员一路将他们引至青铜器展示柜前,眼带迷恋地端详了一会儿玻璃后头古朴的器具,然后发自内心地道谢:“感谢您当初将它们捐献给我们,这批青铜器为我们的文化开展工作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