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妈妈沉默地坐在桌边,她盯着对面肖驰的头顶,刚才进门时她目测了一下,对方比林惊蛰高不到半个头,确实是一米九出头的样子。
桌上没人说话,上菜的服务员进来时都被诡异的气氛吓得不敢停留,放下盘子匆匆跑了。
胡玉左右看了看,起身将打开的包厢门掩上,一直坐在那没说话的高胜蹭的一下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出去透口气。”
“高胜——”周海棠叫了他一声没叫住,目送他离开房间,目光无奈地跟林惊蛰对视,片刻后叹息了一声,还是出言安抚,“你别担心,我先去看一下,他估计有点难以接受。”
说实话周海棠也很难以接受,从今早从母亲口中得到消息,到刚才在包厢里看到等候着自己一行人的肖驰和林惊蛰两人,他实在搞不懂怎么一直以来概念里林惊蛰好好的“女朋友”就成了一个带把的!
但比起心思更缜密目的更明确的高胜,他一向习惯于随波逐流,因此浑浑噩噩中,比起林惊蛰的另一半是否合乎常理应不应该被接受,他更多兼顾林惊蛰的感受。
林惊蛰疲倦地点头:“谢谢。”
路过肖驰身边时他放缓了脚步,但最终只复杂地看了一眼。
肖驰的情绪倒是很平静,扫过林惊蛰苍白的脸色,他取过茶壶烫了一副碗筷,然后朝烫过的杯子里续满水。
林惊蛰发冷的手在摸到杯壁之后终于暖和了一些,夏日里酒店空调的温度宛若冰窖。周妈妈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和低垂的眉眼,她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林惊蛰这个模样了。
依稀在对方小时候,忘了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周海棠第一次牵着林惊蛰回家,说:“妈妈,我同学的外公不在家,可不可以让他在我们家吃饭?”
那时候小小的林惊蛰就盯着地面,抓着自己的裤子边,像一只总被驱赶以心防自卫的小麻雀。
周妈妈叹了口气,起身接下肖驰隔着桌子为自己倒水的举动,轻声道:“我来吧。”
她松动的姿态让家人们都松了口气,脖子上爬满刮痧印的周爸爸干笑两声,招呼道:“别坐着了,都吃吧吃吧,这桌菜是我吩咐我大徒弟做的,大家都尝尝他手艺怎么样。”
他们所在的餐厅就是两家爸爸在燕市城东开的新店,面积比太阳街第一家小吃店大得多,有一个相对总店要正经得多的名字,叫做——“家人餐厅。”
家人餐厅开业没多久就打响了名头,不少饕餮都慕名而来,使得当下这个饭点,等候区挤满排队的食客。
燕市现在人口虽说与日俱增,大部分民众的消费水平毕竟达不到那份儿上,能让人排队的餐厅少之又少。周爸爸一边给家人们推荐刚上桌的九层塔虾,一边找话题试图打破这满屋子凝滞的气息:“店里的生意现在越来越好,这大夏天的让客人等在外头也不像话。我跟老高商量了一下,打算年底之前把楼上二楼的位置也给盘下来,扩大一下规模。”
“店里的人现在也不够用。”高父在胡玉鼓励的目光下也加入了话题,努力营造和乐融融,“你们不知道,做餐饮是真累啊,像这种正饭点的时候,店里真是几十个人都不够使的。亏得老周带的那几个徒弟人不错,店里那几个小领班也能抗事,年底盘店铺之前,给他们的待遇也得翻一翻。”
他这话说得自己似乎处境艰难,但内容明显积极向上。新店开业至今,生意越来越好,以至于几乎占用去两位爸爸睡觉之外的所有空闲时间。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从未后悔过当初扩张的主意:只今年上半年,这家在城东打响出赫赫威名的家人餐厅,就给他们带来了将近百万的利润。
这笔钱即便按照餐厅股份对半分,拿出去也足够在燕市当下相当不错的小区买到一套面积喜人的房子,更不要说对普通人而言代表了什么。
高爸爸有时喝酒时会提起自己从前在工地的工作,那时候他和妻子两地分居,一年最多见儿子两次。为了每天的几十块钱,严寒酷暑,他睡在工头随便搭建的屋棚里,吃搅拌进灰尘的乱七八糟的大锅菜,当时满心都是多赚点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信念,真的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首,他才咂摸出苦味,每每感慨得热泪盈眶。
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恐怕就是为了能和妻儿团聚而选择留在燕市,生活没有辜负他的这份期许。
周爸爸则简直不想去回忆自己当初在郦云暖瓶厂沾沾自喜于每个月四五百块钱的工资,和为一套粗制滥造的单位分配房与人斗智斗勇的过去了。他如今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财富,虽然仍旧比不上老婆海棠食品厂的生产值和规模,却也已经很满足。
老婆赚钱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变得更独立更强势更不好说话,但比去过去温文顺从的模样,现在独立的周妈妈光彩明艳了不知道多少!说起来非常现实,结婚那么多年,孩子日渐长大,以往在郦云朝夕相处时,夫妇俩的情感早已经被生活磋磨成了不温不火的亲情,就连难得的那什么,都跟例行公事一般。而现在,人到中年,夫妇俩相处的机会变少,大家的时间也被工作填塞得充实忙碌。但偶尔空闲时见面一次,周爸爸居然会为了老妻新换的发型和刚买的裙子而心跳,仿佛又找回了二十岁偷偷背着家人牵手凝望时的热恋感。
周妈妈刚刚拥有事业时有一段挖掘自我的迷茫期,仿佛迫不及待要宣泄这些年被生活镇压的情绪,那段时间夫妇俩的争吵格外多,但这种情况没多久就得到了改善。
海棠食品厂规模越大,她越忙碌。终日在全国各地奔波,会见客商,她必须在谈判中保证寸土必争才行。因此偶尔得以歇脚回家休息,见到久违的丈夫和儿子时,她在外头说一不二的风格反倒难以维系,一心只想从家人身上汲取温暖,甜甜蜜蜜。
年近半百,夫妇俩平淡的情感反倒迅速升温,这带动得内敛的高父和胡玉也融洽了不少。高父的大男子主义其实非常严重,妻子到燕市后不肯待在家里做全职主妇非要潜心继续学业,且儿子也竭力支持的事情曾经让他不高兴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比较着周妈妈越来越鲜明的性格,他慢慢又觉得妻子的坚持不算什么了,至少胡玉的脾气仍旧温和,也肯花他的钱,遇上了难处会第一时间找到他帮忙,只是生活更充实了一些。
美满的生活无疑会让人宽容不少,爸爸们现在甚至很少逼迫孩子们的学业,因此现在面对林惊蛰,也很难表现出坚决反对的立场。
这个孩子他们是当做亲儿子养的,可毕竟不真的是他们的亲儿子。
周妈妈看着肖驰为林惊蛰剥虾的动作,久久之后才收回目光,一餐饭吃完,她也没有表露出什么为难,仿佛只是非常平常地认识一下肖驰这个人而已。唯独吃完饭,林惊蛰默默地扶着她走在后头时,她才轻轻问了一声:“你爸知道么?”
这个问题让走在前面的肖驰停下脚步,回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他得以确认,对方脸上只有担忧,不见厌恶。
林惊蛰沉默地点了点头。
周母像是触碰一个易碎的泡影一般,小心翼翼地接着问:“他们……同意吗?”
林惊蛰小声回答:“同意的,我爸和他家人商量好了婚期,十一月六号。你们……你们来吗?”
“同意就好,不为难就好。”周妈妈像是卸下了一块压在心口的巨石,长舒一口气道,“当然去,你结婚我们怎么能不去?阿姨都盼着这天好多年了,你家人能同意……是好事儿。”
林惊蛰闻言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看着她:“周阿姨,你们也是我的家人,哪怕在婚礼上,你们也是要坐主桌的。”
他话音刚落,便见周母方才脸上勉强的喜悦笑容渐渐消失,紧接着双眼发红,泪水大滴大滴地滑落下来。
前方的人全都停下脚步,回首围了回来,肖驰快走几步,站到林惊蛰身后,警惕地护住林惊蛰的肩膀,生怕周母会和自己的父亲那样暴怒,引起什么冲突。
“没事!没事儿!你们干嘛啊,我没事儿,我什么人啊?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在外头哭?我这是高兴的。”但周母只是抹着眼泪推开一旁关切的询问,扯开了嘴角,“我就是听到要办喜事太高兴了,惊蛰这孩子说婚礼让我们坐主桌呢,臭小子,从小嘴就甜,净说这些哄我开心的话。”
可她说着说着,忽然就绷不住了,嘴唇颤抖着扑进了林惊蛰的怀里,呜呜地哭泣起来。
她的手缓慢敲打林惊蛰的胸口,林惊蛰叹了口气,也不躲闪,只是抬起胳膊环住她的后背,安抚轻拍。
“你这个死孩子——”
周母呜咽的哭泣声从她埋首的位置传出来,林惊蛰只是轻轻地说对不起。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周妈妈哭够了,从林惊蛰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神情却很凶悍,“你对不起谁了?谁敢让你说一句对不起试试?别成天瞎琢磨那些乱七八糟,跟你说了我是高兴的!”
顿了顿,她抽了抽鼻子,又在林惊蛰的微笑中转开了目光,瞪了周围面带担忧的家人们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头。
一行人出门时,正撞上在门口抽烟的高胜和周海棠,高胜回过头,像是才咂摸出味儿来,看到肖驰的瞬间眼睛就红了,也忘了自己从前对对方威严外表的忌惮,扑上来就想找麻烦:“你个——”
周海棠站在旁边没拦,林惊蛰赶忙想站到肖驰面前,却被肖驰的胳膊牢牢地护在了身后。眼看年轻人们就要起冲突,周母略带哭腔的尖嗓门一下拔高:“高胜你给我过来!”
高胜摇摇欲坠的理智被这声传唤拉停了片刻,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喷着粗气,周母索性上来抓着他的胳膊朝另一边就拽,一边拽一边回头温声朝林惊蛰道:“回去吧,你别开车,让……让小肖开,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
她说完回头低骂了还想挣脱的高胜一声:“干什么?吵吵嚷嚷的,外头那么多人看着,你还想动手啊?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高胜挺怕这个阿姨,但涉及到林惊蛰的事情,还是不愿轻易让步:“那就让他俩这样在一起?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周阿姨,我在港岛,那里风气比我们开放那么多,有几个被怀疑的大明星都天天被狗仔和杂志骂得活不下去。您知道他们以后会面临多少压力吗?”
“所以呢?!”周母回头目送林惊蛰的背影,猛然回首拽着他质问,“我们就要做第一个让他们活不下去的人对不对?!”
高胜暴怒的火焰宛若被一盆冰水浇熄,他狰狞的神情空白了两秒,随即逐渐被茫然取代。
胡玉担心好友抓不住自己强壮的儿子,叹息一声道:“我送你们吧。”
林惊蛰的心情也不好受,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在即将上车之前,停下动作回头看着胡玉。
胡玉好像是个很少会表达自我主张的人,知道他俩在一起的消息之后也不跟周母似的情绪激动,家人们因此很容易忽略她的看法,但林惊蛰却真诚地感到抱歉,他觉得自己辜负了这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老师的期待:“胡老师,对不起。”
胡玉愣了一下,然后在林惊蛰愧疚的眼神中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这个孩子冰凉的脸,差点要踮起脚来。
她如今已经不跟在郦云似的成天穿那么朴素了,但依旧瘦弱而矮小,声音也跟当初上课时一样的斯文:“惊蛰啊,你要记住你周阿姨的话,在这件事上,你没有什么对不起别人的。”
“胡老师教书那么多年,你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学生,你考上燕市大学,自己创业,还成立基金会,以后想必会成为一个非常伟大的人。”胡玉平凡的面孔笑起来时有一种让再桀骜的学生都难以抗拒的温情,“教书育人,教书育人,最重要的就是育人,你成绩好、能力强、爱帮助他人,又有社会责任感。惊蛰啊,感情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已经成人了,胡老师为你骄傲。”
林惊蛰从未想过能从对方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他一直强悍的内心仿佛被什么柔软的力道击打了一把,从最脆弱的地方塌陷了下去。
胡玉拍拍他,又看向站在驾驶室位置正同样愣愣看着自己的肖驰,仍旧是平和的模样:“孩子,你叫肖驰是吧?”
肖驰下意识点头:“是,胡老师。”
“以后常来家里玩。”胡玉退开两步,“开车慢点,路上小心。”
微震的车身中,林惊蛰靠在副驾驶的车窗上发呆,肖驰开车时抽空看了他一眼,抬手揉了揉他的胳膊:“你有一群很好的家人。”
他也为这群家人们肃然起敬。
林惊蛰想到自己儿时的经历,和与这群亲人们点点滴滴的几十年,牵住肖驰滑开的手捏了捏,也回应地笑了一声。
是啊,他有一群很好的家人,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恐怕就是在那个惊蛰天,在外公墓前沉沉睡去。
林惊蛰道:“也是你的家人了,以后会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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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市市政府可能是有什么恶趣味,每次新政都如同年初正月里时那样,要在所有人都措不及防时公布出来。
听到消息的时候林惊蛰和肖驰还在跟家人挑选请柬和礼服的样式,裁缝送来的第四稿西装图纸被毙,离开的时候看起来整个人不太好,请柬倒是比较简单,就是到场宾客的名单要制定一下,一切确认完毕之后,过几天就可以先把喜帖发出去了。
林惊蛰怀疑拿到请柬的人里应该有些人不会来,对此肖家和沈家的长辈们倒是很不屑一顾:“稀罕呢,爱来不来。”
肖驰还挺乐观的:“咱们请的都是自己家人,不肯到的以后也没什么必要接着来往了,奶奶和甜甜他外公都没异议,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那么不知趣的……”
他分析着前景接到一个电话,微笑的面孔立刻严肃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家人立刻都盯着他,片刻之后肖驰挂断电话解释:“胡少峰说刚出的文件,市政把五宝山正式划入归进了燕市公用墓地里。”
林惊蛰一听这消息立马来了精神,他虽然一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此刻仍不免惊喜。五宝山脚的那块地在肖驰手上压了有一段时间了,随着开发时间的临近和之后当中种种意外的发生,估值反倒比当初买下来时还要略微压低了一点。外头的传闻越来越多,说什么五宝山是一块不祥之地,都将他的这一手笔看做了必然会亏损的生意。两人在商场上对手都不少,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声音,在背后嘻嘻哈哈地传小话,听得人那个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