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2 / 2)

赘婿 愤怒的香蕉 3173 字 1天前

宁毅原本过来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讲故事,但到得此时,却觉得说上一说,也是无妨。待他说出这些,钱希文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同。老人家听着那逃亡队伍一路北上,随后陷入危局的整个故事,眼中神采也有些变化起来,待听得宁毅设局,终於鼓舞起武德营士气反杀对方三员大将,终於轻轻拍了拍大腿,缓缓说了一声:「好。」随后倒没有再说话,一直听宁毅说完整件事,方才又点头道:「好。」这次望向宁毅的眼神终於截然不同,与方才以为宁毅变节但可以理解的包容目光全然两样。

「非常人,方能行非常之事……好,秦相看重於你,没有看错。你要留下有用之身,静待来日……方腊军队不占大势,到了杭州就可能止住,长久不了的。你要活着、你要活着……」

他喃喃说着这句,宁毅看着他:「我以前在一些故事里,听说过一些迂腐文士仗义死节的事情,有些人,听起来很伟大,也有些人,看起来没那么必要。钱老,如果杭州城破,不及逃走,我可以理解你。我只是不太懂,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你是懂治国之道的务实之人,如果走了,帮助会更大的。」

钱希文抬头看他:「立恒……不能认同?」

宁毅吸了一口气:「外面的那些人,不值得。」

钱希文这时候也明显顿了顿,好半晌,点头道:「是啊……都是好孩子,可惜了……」

「我……」宁毅正想说话,钱希文陡然又抬头望过来:「立恒觉得,我辈文人,最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宁毅想了想:「我不愿说大话骗你,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文人有该做的,但要说最该做的,恐怕谁也说不清楚,而且……我不算文人。」

听得他这样回答,钱希文笑起来:「是啊,因此你能行非常之事,能……将湖州局势,一举逆转。」说起这事,老人似乎还有些兴奋,「但……老朽研究儒家数十年,得出一个结论,我辈儒者,最该做的事情,终究还是……卫道。」

宁毅皱了皱眉,钱希文笑了一阵:「自与立恒相识,你我未曾多谈,但这数月之事,我已知道立恒到底是何等样人。立恒於我,想必也听说了一些事情,当初的立秋诗会,这次的立秋诗会,包括各种官场来往、权术,立恒方才也说,老朽乃是务实之人,是啊,务实……」

他叹了口气,对这个词似乎颇有感慨:「可是,立恒,你想啊,若非如今官场、若非如今军中,若不是所有人都选择了这聪明的务实之道。他们打过来了,一觉得事不可为,大家就都掉头跑掉,杭州怎能陷得如此之快。若我们整天都在说圣贤之言,说大丈夫当仗义死节,到了城破之时,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做些蠢事,有谁愿意信那圣贤之言呢?」

「说爱国,说死节,死到临头了,却没有人愿意去,那儒者,不就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了吗?立恒啊,这样说起来可能有些太过务实了,但我辈儒者,每年都该死几个人,死几个……有名字的人,死在屠刀之下,死在金銮殿上,死在这千万人的眼前,真到该死之时不能退,如此才能提醒世人,这儒家之道是真的,为不平之事而死,我辈才算为往圣继绝学。我死在这杭州城,也是要提醒大家,确实有些人抵抗过的,免得他们想要说起的时候,热血之时,找不到可以说的名字……」

他说得有些激动,手臂颤抖着,摸索着戴上帽子:「我已经老了,正是死得其所,立恒你还不该死,外面的那些孩子也不该死,但别无他法了,他们当中,也有被我教得信了这些的,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有微微的光从缝隙里照射进来,微尘浮动在空气中。老人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所以这样说起来也许不好听,但所谓卫道,其实也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死给你看。已经死了不少了,我因为名气大些,反倒屈居人后,也令得那些孩子多受了几天罪……为虚名所累啊……」

宁毅微微有些沉默,他对於儒家,有崇敬,也有不屑,所崇敬者,无非是这个以儒为名的系统以家天下的规则所创造出来的巨大的、自洽的统治系统,如同蛛网般的密密麻麻的统治艺术。所不屑的,则是大多数儒生读书读傻了脑子,什么都不会想又或者什么都想的各种丑态,但眼前这个老人,确实是令得儒家这个字,显得有些伟大了。

平日务实致用,适当的时候……死给你看。

如同诸多儒生在殿前触柱而死,如同后世文天祥崖山投海,方孝孺被腰斩后犹大骂朱棣不止。在后世看来,许多人或许都显得有些傻,觉得他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但如果把儒家当成一项事业,终究是这些人才真正做了事情的,真正是为往圣继绝学。若说起来,真就是「死给别人看」。

宁毅不做这件事,却很难不佩服,心中想了想,外面杀了几天了,终究怕还是有很多人这样子死了,又想起进来时外面喊自己名字的几个人,问道:「刚才进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在说自己的名字,他们到底……」

老人笑了起来:「他们便是想让人记住,有这样的几个人,这样死给你看了吧……都是好孩子,喊了的是,没喊的也是……」

他想了想,又拍了拍宁毅的肩膀:「你能活着,就该活着。要活着才能做事,你还年轻,不用多想,将来将这事当成故事,说给别人听吧……」

老人随后,并不说儒家的事情,倒是想起苏檀儿等苏家人的安危,开口问了问,随后又显得有些絮絮叨叨说起一些名字,问逃亡队伍中有没有这些人。宁毅记得的不多,与他聊了一阵,最后一直在想的,是老人家中的那个珊瑚笔格。老人治家甚严,家中子弟都没什么钱花,真到急需钱的时候,便去偷老人的笔格,老人便在家中出十贯钱的赏格,对方还回来,他也不问其它,便给十贯钱,於是家中子弟便时常就偷一次,还一次,偷一次,还一次,每次都能拿到钱,而其中一个年轻人,便是外面那说了名字的钱惟亮……

哈哈,那个偷东西的家伙,居然也能这么硬气……

宁毅想着这些,他的心几乎已经老了,已经好久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故事的,微微的,便有些感动……

午时到时,狱卒进来打开了牢房的门。不久之后,在烈日的照耀下,外面土黄色的广场上,砍下了一排脑袋,人群中,有人欢呼雀跃、大声叫好,有人默默无语、神色肃穆,宁毅站在人群里,看完了砍头的整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