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1 / 2)

赘婿 愤怒的香蕉 5239 字 1天前

第八二六章 焚风(六)

离开那小小的村落,淙淙的溪流声似乎还在耳边轻响,宁毅提着小灯笼,与云竹沿来时的驿道前行,马车跟在后头。

回首望去,那小村子的点点灯光变得稀薄起来,与这夜晚的天地溶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不同了。握着丈夫的手,云竹仍旧能够感觉到他情绪中的压抑,这是北地传来的战报所导致的,但对於在那房间的上头听到的那些言论,却并未成为他困扰的因由。

这些年来跟随着丈夫**折折,对於宁毅、西瓜等人在做的事情,云竹看他们数年的讨论,虽不参与,却也已经能够理解。此时走出了好远,云竹才轻声地说起了这件事。

「那是……锺鹤城锺夫子,在学堂之中我也曾见过了的,这些想法,平时倒没听他说起过……」

发出橘色光芒的灯笼一路往前,道路的那头,有背着篓子的两人走过来,是不知去往哪儿的农户,走到前方时,侧着身体有些拘束地停在了驿道边,让宁毅与身后的车马过去,宁毅举着灯笼,向他们示意。

两名农户便从这里过去,宁毅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走在远处的星光里,方才说道。

「若是这锺鹤城有意在学堂里与你认识,倒是该小心一点,不过可能性不大。他有更重要的使命,不会想让我看到他。」

「嗯?」云竹秀眉微蹙,「他是……来捣乱的?我还以为他是受了阿瓜的影响。」

宁毅笑了笑:「说是阿瓜的影响也没错。」

「但是你说过,阿瓜极端了。」

「思维的开端都是极端的。」宁毅冲着妻子笑了笑,「人人平等有什么错?它就是人类穷尽千万年都应该去往的方向,如果有办法的话,今天实现当然更好。他们能拿起这个想法来,我很高兴。」

「立恒就不怕惹火烧身。」看见宁毅的态度从容,云竹多少放下了一些心事,此时也笑了笑,脚步轻松下来,两人在夜风中往前走,宁毅微微的偏了偏头。

「与人谈平等的时候,最大的一个疑问,就是聪明人跟笨蛋能不能平等,有能力的人跟无能的人能不能平等,懒人跟勤奋的人能不能平等。其实当然是不能的,这不在於道理的不能,而在於根本做不到,但是有能力的人跟无能的人差别到底在哪里?懒人和勤奋的人到底是怎样造成的?云竹,你在学校教书,有教而无类,但聪明的孩子不一定能学得好,笨蛋也许更刻苦,如果你遇上一个朽木不可雕的家伙,会觉得是你教不好还是天下所有人都教不好?」

「有时候是觉得天下没人能教好了。」云竹莞尔一笑,随后又道,「但当然,有些老师费些心思,总有教孩子的办法。」

「这天底下,谁都能变好,谁都能变得有用,聪明的孩子有不同的教法,笨孩子有不同的教法,谁都有成材的可能。那些让人仰之弥高的大英雄、大圣人,他们一开始都是一个这样那样的笨孩子,孔子跟刚才过去的农户有什么区别吗?其实没有,他们走了不同的路,成了不同的人,孔子跟云竹你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云竹连忙道。

宁毅却已经拉着她的手笑了出来:「没有的。这就是人人平等。」

「……每一个人,都有平等的可能性。能成人上人的都是聪明人吗?我看未必。有些聪明人性子不定,不能钻研,反而吃亏。笨人反而因为知道自己的笨拙,穷而后工,却能更早地取得成就。那么,那个不能钻研的聪明人,有没有可能养成钻研的性格呢?办法当然也是有的,他若是遇上什么事情,遇上惨痛的教训,知道了不能定性的害处,也就能弥补自己的缺点。」

「……司马公有云: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大凡有过一番事业的人,生平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其实,也就是这些磨难,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渺小无力,而去探寻这世间一些不能改变的东西,他们对世间了解得越丰富,也就越能轻松驾驭这世间的东西,做出一番亮眼的事迹来……」

「……人人平等,是在可能性上的平等。每个人都能通过学习、通过自律、通过不断的归纳和思考,获得智慧,最终达到平等,都成为优秀的人。但是,什么事情都不去做,生下来就想要平等,坐在家里抱着脑袋,期待跟那些努力厮杀拚命的人一样平等,那就是开玩笑,当然……如果这能做到也是挺好的,但一定做不到。」

宁毅回头看了看:「刚才走过去的那两个农民,我们一开始来的时候,他们会在路边跪下。他们在心里没有平等的念头,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对他们而言,不平等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不平等里,就算有人想要变得优秀,就算他们本身再聪明,他们没有钱,没有书,没有老师。这是对他们的不公平。但如果有人优秀、努力、拚命、耗尽了一切在变得更厉害,有人好吃懒做,临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这两种人的平等又是对平等最大的讽刺。」

「在一代人的心里种下平等的认同感,至於找到如何能够平等,那是千万年的事情。有人好吃懒做,他为什么好吃懒做?他从小经历了怎样的环境,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是不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那么,对於日子过得很好的小孩子,老师有没有办法,将紧迫感教得让他们感同身受?」

「能够拚命的人,为什么他能拼,是因为以前家境太穷,还是因为他享受成就感?事实上,关於一个优秀的人要怎么做,一个人若是愿意看书,三十岁时就都已经都懂了,区别只在於,如何去做到。勤奋、克制、努力、认真……世上千万的孩子生出来,如何有一个厉害的体系,让他们经过学习后,激发出他们优秀的东西,当世上所有人都开始变得优秀时,那才是人人平等。」

或许是平日里对这些事情想得极多,一面走,宁毅一面轻声地说出来,云竹沉默不语,却能够明白那背后的伤感。祝彪等人的牺牲若是他们真的牺牲了这便是他们牺牲的价值,又或者说,这是自己丈夫心中的「不得不为」的事情。

土路转过一个弯,远处的天幕下,有华夏军军营的火光在蔓延,星星点点的映衬着天上的银河。夫妻俩停了一下,提着那小灯笼,站在路边的树下看着。

「我们这一世,怕是看不到人人平等了。」云竹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

「那是上千年上万年的事情。」宁毅看着那边,轻声回应,「等到所有人都能读书识字了,还只是第一步。道理挂在人的嘴上,非常容易,道理溶入人的心里,难之又难。文化体系、哲学体系、教育体系……探索一千年,也许能看到真正的人的平等。」

「所以,哪怕是最极端的平等,只要他们真心去研究,去讨论……也都是好事。」

宁毅说到这里,话语已经变得更轻,他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随后云竹似乎听到了一句:「我得感谢李频……」

这句话疑似风声,云竹望过去:「……嗯?」

「什么?」宁毅微笑着望过来,未待云竹说话,忽然又道,「对了,有一天,男女之间也会变得平等起来。」

「啊?」

「等到男女平等了,大家做类似的工作,负类似的责任,就再也没人能像我一样娶几个老婆了……嗯,到那时候,大家翻出老账来,我大概会让人口诛笔伐。」

他这样说着,将云竹的手按到了唇边,云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想来……也挺有意思的……」

「……不过这辈子,就让我这么占着便宜过吧。」

他说完这句,目光望向远处的军营,夫妻俩不再说话,不久之后,在路边的草坡上坐了下来。

暖黄的光芒像是聚集的萤火虫,云竹坐在那儿,扭头看身边的宁毅,自他们相识、相恋起,十余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除却最初几年的平静,此后十余年的时间,他们都像是乘着小舟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纵然从官宦人家中出来,云竹也从未想过后来会经历这样变化的人生,那时的她住在河边的小楼上,每日里看着那书生从门口奔跑过去,他们偶尔有平平静静的问候和招呼,她幻想着这一辈子能够作为她的妾室或是外室安安静静地过去。

江宁终於已成过往,此后是即便在最离奇的想像里都不曾有过的经历。当初沉稳从容的年轻书生将天下搅了个天翻地覆,逐渐走进中年,他也不再像当年一样的始终从容,小小的船舶驶入了大海,驶入了风浪,他更像是在以搏命的姿态一丝不苟地与那巨浪在抗争,即便是被天下人惧怕的心魔,其实也始终咬紧着牙关,绷紧着精神。

这些年来,云竹在学堂之中教书,偶尔听宁毅与西瓜谈起关於平等的想法,她是能听得懂的,也会觉得心中一阵发烫。但在这一刻,她看着坐在身边的男人,却只是回想到了当初的江宁。她想:不管我怎么样,只希望他能好好的,那就好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微蹙的眉头。宁毅看了她一眼,未曾听到她的心声,却只是顺手地将她搂了过来,夫妻俩挨在一块儿,在那树下馨黄的光芒里坐了一会儿。草坡下,溪流的声音真淙淙地流过去,像是许多年前的江宁,他们在树下聊天,秦淮河从眼前流过……

不久之后,宁毅回到院子,召集了人手继续开会,时间一刻不歇,这天夜里,外头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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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刻不歇。

黄河两岸,大雨瓢泼。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就如同这大雨之中的每一颗雨滴,它自顾自地、一刻不停地划过天地之间,汇集往溪流、江河、大海的方向。

当它们汇集成片,我们能够看到它的去向,它那巨大的破坏力。然而当它落下的时候,没有人能够顾及那每一滴雨水的去向。

中原,世情的暴雨已经下了一年。

这是其中一颗平平凡凡的雨水……

黑夜。

轰隆隆的声音在咆哮着,水流卷过了村庄,冲垮了房屋,大雨之中,有人呼喊,有人奔跑,有人在漆黑的山间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