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脸一白,羞怒交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先一步主动进了假山中。
定西侯世子被她瞪了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觉得这一眼里颇有美人那含羞带嗔的劲儿,紧追着钟意一起进了假山,一进去,便有些按捺不住地一把拽过钟意的手,凑到钟意颈侧,难耐地喘息着道:“从我第一天见你,就觉得你必须得是我的人……你身上可真香啊……”
假山内部黑暗的环境很好地掩盖了钟意取下头上发钗的动作,她用右手轻巧捏住同心七宝钗的钗头,左手则松松环到定西侯世子的脖子上,软软地摩挲了一下,在定西侯世子忍不住笑地凑过来要吻她时,头一偏,幽幽地回了一句:“……是么?”
下一刻,手起钗落,血光暴渐。
定西侯世子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多哼一声,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了下来,钟意木木地顺势坐了下来,托住他的身子不让撞到地上发出什么奇怪的动静来惊扰到了外面那些人。
钟意坐在定西侯世子的尸体旁,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
都不用伸手去摸,钟意却已然很确定这人必然没有呼吸了,她是安安心心跟在静安师太身后认了两年人体穴位的人,虽然那点三脚猫的医术在小北山时曾被佳蕙郡主言语讥讽过,但专是寻求人体血脉最通络处的话,纵是在一片黑暗中,钟意也不至于认错。
——本来那地方也并不难找,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划得开而已,脖颈那一处血脉最是汹涌通畅,不是手上有点功夫的人并不容易用凡铁正正划开,但谁让今天就是这么巧,钟意头里偏偏就插了那支琉璃金制的同心七宝钗呢?
至刚至硬,至坚至锐。
用来杀人,也轻而易举得很。
想到“杀人”二字,钟意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她竟然是杀人了!
两辈子以来,连只鸡都没杀过的钟意,竟然也会杀人了……
钟意的脑海里莫名地回忆起了上辈子的一幕,那年晋阳旁边的周渠发大水,很多人流离失所、走投无路,一个老嬷嬷就坐在赵府门前哭,一边哭着一边叫卖自己的小孙儿,把孩子卖出去了,得的银子吃食也一并塞过去,看着孩子跟着人牙子走了,憋了许久,才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钟意看不下去,就去厨房拿了馒头与热水端来与她,那老嬷嬷一边哭得直抽抽,一边絮絮叨叨地逮着个人就与她说自己的家里事,钟意一边安抚她一边听着,这才知道,老人家丈夫、儿子、儿媳、孙女皆在这场大水里去了,只留她一个“老不死”的和小孙儿一棵独苗苗,她年纪太大了,做不了多少工,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护不了孙儿几天,干脆就把家中唯一的血脉卖给旁人了,只求留孩子一口饭吃。
“这吃人的世道啊,”最后的最后,那老嬷嬷哆哆嗦嗦地拒绝了钟意的好意,一个人窝在角落里绝食等死,嘴里则一直喃喃念着,“就是叫活人去死,好人变坏,大善之人活不下去,都赶着去人吃人、人杀人……”
钟意想,她也算不上什么“大善之人”,但换作今天之前的任何哪一天,她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亲手杀人的那一天。
动手之前,钟意其实并没有想太多,从被定西侯世子在燕平王府堵个正着起,钟意的脑子就一直是懵懵的,一直处在一种难以置信的情感阶段,感觉今天遇到的一切都极其不真实。
——钟意一来从未想过还会遇到定西侯世子,她本以为,自己只要讨好得了林氏松口,把与定西侯府那桩可怖的婚事解除了,自己与这位虐待成性的定西侯世子之间就再没有关系了的。
二来钟意更更未想到,自己竟然会在燕平王妃的寿宴上、燕平王府的地界,遇到这种事情。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呈现了某种玄幻的色彩,可笑得不真实。
但无论脑海如何一片空白,钟意至少知道,她是绝对不会愿意嫁给定西侯世子这虐待狂的。——若是有但凡一分可以容忍的可能性,钟意当初也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去林氏那里又是立军令状又是去勾搭人的了。
同样,既然在定西侯世子身边的日子钟意一刻都忍不下去,那她还有什么好选择的呢,她已经逆来顺受忍耐够了,上辈子一路忍到死,这辈子难道还要再来一回么?
这种日子,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凭什么,这世道上真正该得报应的人他怎么就是不得报应呢!
在黑暗的假山里摸到头上发钗的时候,钟意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在这之前的任何哪一刻,钟意心里都还浮现过诸如:先设法辖制住定西侯世子,抵着他的脖子,逼着他不得不与自己好好打商量;或者说先弄伤他的一只手,趁着他惨痛惨叫赶紧跑,一路跑一路喊,先把人都招来再说……各色各样,各式各类,或许是内心一直避免着“杀人”这个选项,钟意其实一直到真正动手的那一刻之前,脑海里都还是有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天真与想象。
她没想过杀人,从来没有,她再恨谁,都从来没有恨到非得亲手杀了这个人不可的地步,或许心里嘴上会这般咒骂两句,但真叫她动手,那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害怕,她不敢的。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不是一个旁的什么不会喘气的东西,再是罪大恶极,钟意也最多最多想到去借刀杀人,她迈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但当钟意的手摸到同心七宝钗时,她却在那么一刹那,神台突然清明了。
钟意几乎是认命而又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她根本没有那么多所谓的“选择”,扎眼睛、扎胳膊、扎腿上……等着她的,都是一样的结果。
——彻底激怒了定西侯世子,引起了对方的警觉警惕,面对接下来更为惨烈的侮辱,以及,一条必死之路。
钟意根本就没有与对方谈判的机会,更没有行凶第二回的可能。
要是不想承受这般折辱,除非现在立时天降神兵,要靠她自己的话,她绝对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也只能一击致命。
那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钟意捏着钗尾往下扎的时候,还有余神分心感慨了下琉璃金确实是个好东西,自己真的就没怎么用力,也就是往常给静安师太捏捏脖子揉揉腰的劲儿吧,就轻而易举地划开了对方的颈部。
漫天的鲜血飞溅出来,泼了钟意一头一脑。
钟意想,这回也算是彻底玩砸锅了,她竟然杀了定西侯世子,定西侯府必然与她纠缠到底,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于她。
钟意花了半刻钟的时间思考自己要不要趁着现在还没人发现,便直接一死了之、免得受日后活受罪。
然后在心里木木地摇了摇头,心道:算了吧,杀别人就很难了,杀我自己那就更下不去手了,万一要死不死地没死成,更是受罪。
还是先活着吧,能多活一会儿活一会儿,活着多好啊,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
钟意静静地坐在定西侯世子的尸身旁发了会儿呆,顶着满头满脸的鲜血,外面不知何时也格外静谧了起来,连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钟意闭上了眼睛,想象自己现在是在无边无际的野外,沐浴春光,享受天地自然……
然后猛地一睁眼,定睛往地上看去,对着那道在假山乱石的映衬下已经将将要模糊成一团的黑影,霎时白了脸。
钟意僵着脖子,一点一点挪着脑袋回头看去。
“朕刚才还在想,”裴度低低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来,视线与钟意平齐,淡淡道,“你是不是打算要在这里坐一下午。”
钟意张了张嘴,她想行个礼问声好的,但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噎得死死的,任凭她怎么着急努力,就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钟意急着急着,就忍不住急哭了,既是为当下的处境,也是因自己的笨拙。
模糊间,钟意听到身前的人低低的叹了口气,然后便眼前被什么东西盖住了,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种黑暗,好像连对面的人都一样消失了,让钟意有种将近窒息的恐惧。
好在对面的人似乎察觉她的惊惧惊悸,很快便开口说了几句话,至少弄出了点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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