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钟意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知道,就算是她从现在就开始准备起,实则也准备不出什么来,到时候该来的丢人显眼还是逃不脱去。
“这你可问住我了,我还真的不知,”林照自然也知道钟意在作画上毫无天赋,那点蹩脚的功夫拿出来绝对是不够看的,忍着笑回她道,“我估摸着,今日既陛下在此,待会儿他要过来,少不得王妃娘娘要请他出题……不过也不用怕,到时候你就站我边上,我画什么,你照着画就是了。”
“林姐姐说得倒是轻巧,”钟意郁闷地叹气道,“那也得我真能照着画出来啊。”
“所以我才说你不用怕啊,”林照促狭一笑,逗弄钟意道,“我画只蝴蝶,你能照着画出只小鸡来……这样旁人才不会觉得你是对着画作照搬照抄,岂不两厢方便?”
钟意作势恼得要打她,两人嬉嬉闹闹地转了半圈,绕过回廊,正正撞上了往这边过来的一对兄妹。
钟意一见来人,脸色霎时一白,怔愣当场,林照见势不对,偷偷拉了她一下,她竟然被直接拉得一个踉跄,顺势跪了下去。
来人中的兄长便忍不住轻笑出声,用稍显无奈的口吻与钟意道:“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地上凉,快快起来吧。”
钟意勉强地勾了勾唇角,压抑着自己的视线不从身前的燕平王世子身上离开、转到旁边那人去,边上人却不想放过她,轻嗤一声,冷笑道:“林大姑娘怎么与她玩到了一起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也不至于因为日后一块都要嫁到我家来,便如此委屈地自己、自降身份。”
钟意木着脸把视线转向站在燕平王世子身旁、神情讥诮的佳蕙郡主,手心都掐得通红一片,才将将忍住心里的憎恨与厌恶。
“这便是你不知道了,”燕平王世子裴泺却不想听自己妹妹这么无缘无故地乱埋汰人,尤其埋汰的对象还是他颇为满意的“心上人”,故而只作没听出佳蕙郡主的言外之意,音色轻柔地开口圜转道,“她们两个的关系一向要好,却是早在认识你我之前。”
一边说着,燕平王世子裴泺一边向着钟意伸出了自己一只手,温和道:“先起来吧。”
钟意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仍还在地上跪着,一想到她这么一“跪”,跪得不仅仅是燕平王世子,还有佳蕙郡主,钟意心里便止不住地犯恶心,她没有从燕平王世子那里借力,反是强着自己手下微微用力撑了一下地站了起来,僵着脸道:“见过世子殿下、郡主殿下。”
佳蕙郡主轻蔑地自上而下扫视了钟意一眼,轻哼一声,撇了撇嘴,碍着燕平王世子裴泺在场,终是没有多说什么。
裴泺温和一笑,对钟意二人柔声道:“时辰不早了,外面凉,快进去吧。”
林照借着袖角的遮掩轻轻拽了钟意一下,钟意才强忍着心头的恶意垂下眼睫,声如蚊呐地应了一声。
待得四人进院,正院里已被装饰的富丽堂皇,果然如林照方才所言,明亮的灯火下,每一位用膳的桌子前都摆了张小小的案几,其上铺开笔墨,陈出宣纸,只待着有来人挥毫泼墨,肆意挥洒一番。
之后的发展却确实与林照所猜测的一般无二,燕平王妃这个做寿的主人毫无意外地先请了宣宗皇帝出来,给今日的丹青宴定个“题眼”。
“虽则朕早听人说,这些年大家吟诵武宗朝间的诗作都已经诵得要烂了,但这一时半会儿的,朕还真想不出来什么稀奇的,”宣宗皇帝端坐在主位上,偏头看了燕平王妃一眼,含笑道,“这么吧,既然今日是叔母过寿,那我们就以‘郇相’为题好了……兴之所至,皆可抒发。”
此话一出,便在场中掀起了不小的涟漪,无他,只因与武初三杰里的另外两个人,武宗皇帝抑或者长宁侯相比,郇相是个不大好触及的话题:他的功绩足以让所有厌恶、嫉妒他的人闭嘴,他与哲宗皇帝之间恶劣的君臣关系,却又让与当今儒家正统所推崇的“君为臣纲”大相径庭,让不少守旧派的文臣大多自觉蹙眉不谈。
因公德而不遭攻讦,又因私德而难受推崇,久而久之,这个人仿佛就如一个禁区般,被大家有志一同地避讳了过去。
——毕竟,褒奖是错,贬谪更是错,其间衡量的那个度,实在是让人难以把控。
或者说,真正最难让人把控的,实则是上位者对其的态度。
见在场人心浮动,不少人都偷偷朝着宣宗皇帝的方向瞥,似乎多看一眼便能多看出来一点宣宗皇帝心内的所思所想一般,还不待宣宗皇帝有什么反应,燕平王妃却先有些受不住般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勉强笑着道:“虽说‘兴之所至。皆可抒发’,但诸位也不好在我的寿宴上说太多我父亲大人不是,不然我这生辰过得可就太别扭了。”
——世人皆好闲谈人情是非,但说到底,没人喜欢那个被大家所谈论的对象绕到自己身边,除非那是个盖棺论定了的、再正面不过的人物。
在场众人闻得燕平王妃所言,皆是给面子的附和一笑,然后各自散开专心琢磨着自己的画作得如何如何才能称得上是别出心裁,唯独钟意跟在林照身边,苦着一张脸,彻底不知道该作什么了。
既是以“郇相”为题眼,那照着钟意的理解来的话,最简单不过的便是直接画郇相了,可钟意一没有见过郇渏初本人,二更是连他的事迹都一知半解,破题都破不开,捏紧了画笔坐在案几后,一时连方才由佳蕙郡主勾起的阴郁情绪都暂且搁置了,当下只想唉声叹气,道一句“真的是画不出来”了。
林照被钟意的神态逗得直想笑,待给自己的画定了个差不多的基调后,便凑过来看钟意画了多少,这一看便忍不住笑了,指着那画上的几个斑斑点点逗钟意道:“这是什么?雪花还是青苔啊?”
钟意忍着憋了股气不做声,闷头继续往下画,指望着林照最后能自己看出来,结果林照的“幡然醒悟”没等到,却等来了正好转到这边来的宣宗皇帝与燕平王世子,燕平王世子裴泺凑过来,更是发出了与林照方才不相上下的疑惑:“这是在画哈巴狗在雪地上滚过的脚印么?”
钟意张了张嘴,想辩解两句,看了眼自己的“大作”,又忍不住连自己都泄了气,搁了笔,闷闷道:“不过是胡乱涂抹罢了,作得不像话,更不像‘画’,让殿下见笑了。”
“所以你想画的究竟是什么?”裴泺被钟意闷闷不乐的小表情逗得心里暗自发笑,止不住地好奇着猜测道,“雪花漫天?”不对,这一道又像是什么孤枝……难不成这是数九寒梅?
宣宗皇帝低头淡淡地看了两眼,顺手捡起方才被钟意搁下的画笔,扬手在其上落了四个大字。
——“岁和青苗”。
“这与武宗朝岁和年间的青苗改革有什么关系么?”裴泺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这上面画的究竟是什么?”
裴度搁了笔,淡淡地瞧了钟意一眼,语气不褒不贬,平平地评价道:“你这立意倒也不算有多新奇……不过你的画法却是当真出奇了。”
“若是朕没有看错的话,这上面画的是两株麦穗,”裴度点了点方才那两处被裴泺误以为是“孤枝”的地方,神色平平道,“其中一株上是十一粒麦种,另外一株上是三十余粒。”
——麦种翻倍,正乃是岁和年间青苗改革的功绩。
“哦,原是如此,”裴泺无言地垂头看了半晌,才算是看明白,那方才被自己当成“数九寒梅”的斑斑点点竟然指的是麦种,一时佩服得哑口无言,由衷地感慨道,“这般破题,倒确实算是别出心裁。”
——当然,钟意神乎其技的画法,更是给这份“别出心裁”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钟意一时也忍不住震惊了,错愕地问道:“陛下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钟意自谦,就她这点子薄弱的白描功底,那画出来的东西,真的就只有她这位主人能识得便不错 了。
“你是怎么想到要如此画出来的,朕便是如何想到要这般看出来的,”裴度面上倒是半点波澜之色都无,只反问了钟意一个问题,“你数过田间的麦种?在岁和年间前后,还是两类都数过。”
钟意愣愣地点了点头,那是她很小时候的事情了,被当时邻家的一位叔叔带着,对方兴之所至,便教着她一粒一粒数过来了。
也就是为这遭,方才钟意神思念转之间,才想到了这么个奇怪生僻的画法。
“那便是了,朕也数过,”裴度神色寡淡,一副的理所应当的态度,平静地回忆道,“一株一十一,一株三十二。”
“这么巧么?”钟意错愕又惊喜地指着自己画上的两株道,“我当时数的也是的一株十一、一株三十二!”
裴度被纯然惊喜的双眸看得一怔,然后自己的唇角也无意识地上扬了些许,无奈而又暗藏着一种难以描绘的情绪道:“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不过是碰巧罢了,你也太……”
“好哄了吧”最后四个字被裴度险而又险地咽了回去,他几乎称得上做贼心虚地偏过脸,下意识抬眼四处张望了一番,没见着身边的裴泺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反倒是与不远处的燕平王妃投过来的视线恰恰好对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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