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泺拱了拱手,退出了慎思殿,略掀起衣摆拾级而下时,望着远处宫殿巍峨的檐角,还有那被它们挡住了大半的蓝天云团,裴泺的心陡然宁静了下来,不知怎的,裴泺突然想到了幼时祖父武宗皇帝与他们兄弟俩描述过的:在那阴山北部,有漫而无际的青青草原,牛羊闲闲散散散步其中,有红衣女郎执缰挥鞭,驭马红妆……
裴泺心里突然对淮城之行充满了无尽的期待。
——虽然是方才一时念起、骤然脱口而出的请求,但此时此刻回忆起来,习惯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先计划后行动的裴泺,竟然不觉得丝毫的后悔,只余有满心的痛快。
不过抹短暂的痛快,在裴泺回到燕平王府、进得燕平王妃的内堂后,就骤然消失了大半。
燕平王妃寒着脸端坐在堂上,见裴泺进来,二话不说,先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裴泺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掀起衣摆跪了下去。
燕平王妃以眼神示意众仆妇退出三十步以外,待四下无人,只余母子两个,这才缓缓开口道:“泺儿,你真是让母妃太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入宫这一行,母妃之前悉心为你做下的盘算,便全都毁于一旦了。”
“那钟氏便有那么好?”燕平王妃简直是越想越不明白,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底下跪着的儿子道,“勾得你失了魂去、值得你如此冒冒失失的冲进宫?”
“回了洛阳,你进都不进王府、问都不问母妃一句,就那么梗着脖子去与陛下对着来?”燕平王妃越说越气,恨得连拍身边的案几道,“你是嫌你父王在燕平府呆得□□生?还是嫌我们家如今的好光景得的太轻易?……你这般自甘堕落、不求上进,是想为了一个女人,生生了断自己的仕途吗?”
“母妃,其实儿臣也一直很想问您一句,”裴泺木着脸跪在地上,扯了扯嘴角,抬起眼来,认真地凝视着燕平王妃道,“这么多年,您不累吗?”
第56章 寒心
燕平王妃被自己儿子这一句问得一怔,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您心思细巧,处处敏锐,待人周到,体贴入微,”裴泺说着说着,便不由垂着头低低笑出了声来,既是苦笑,亦是自嘲,“您看着陛下对钟氏起了些心思,便毫不犹豫地坐视杨家人出面,毁了钟氏的名节去,然后再顺水推舟,将钟氏送入宫中……从头到尾,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只是您这样的‘细心周到‘,”裴泺轻笑一声,颇觉好笑般望着燕平王妃,低低反问道,“您真觉得……陛下他就会因此感到很高兴吗?”
“陛下他高不高兴倒还在其次,但他既收了那钟氏去,”燕平王妃冷着张脸,寒声道,“难道还不能够证明,母妃这事儿做的是对的吗?”
“是是是,您总是有道理的,”裴泺闭了闭眼,木然道,“只是有时候想想,母妃,您这样的‘体贴周到‘……未免也让人感觉太过可怕了些。”
“母妃这样处心积虑着又是为了谁?”燕平王妃被裴泺这话气得倒仰,捂着胸口痛心道,“若不是你先瞧上了那个祸根儿,那祸根儿又招惹了陛下去……母妃又何苦为此熬得夜不能寐、殚精竭虑着想替你把这事悄无声息地抹平了去!”
“如今你倒还反怨恨上了母妃的多事儿,难不成,你还想先纳了那钟氏,然后再叫陛下强抢去……”燕平王妃越说越糟心,恨声道,“最后兄弟间因为一个女人闹得一地鸡毛,宫中府中连带着让人一起看了笑话去!”
“我若纳了钟氏,陛下定还会再抢了她过去,”裴泺听着不由低低地笑出了声,忍不住反呛了燕平王妃一句,“原来在母妃心里,陛下竟是个这般的性子……真不知道陛下倘若听了母妃今日的这番‘心里话‘,心中又会如何作想。”
燕平王妃听闻裴泺入宫,心情本就不豫,又被裴泺当下几次三番的顶撞,登时大恼,怒不可遏道:“无论源头究竟是陛下先看上了钟氏、还是因为我将钟氏送与了陛下……事到如今,左右已尘埃落定、不可更改,你今日又何苦到宫里去自取其辱、与陛下枉生龃龉!你都这么大年岁,早不是个小孩子了,做事还一点轻重都不知道么!”
“母妃,你是不是直到现在也一点也不后悔,甚至觉得自己颇有先见之明、做的处处都对,”裴泺定定地望着燕平王妃,缓缓道,“您不想我娶钟氏,难道真的只是因为陛下看上了她吗?”
“那不然呢?”燕平王妃被自己儿子质问的很难堪,狼狈而愤怒地站起身反问道,“那钟氏那等身份,自你在我面前提起,我确也不大愿意,但还不是念着你喜欢,忍着性子去与承恩侯府那骆家人走动来往……”
“母妃你所谓的‘走动来往‘,”裴泺忍不住轻笑着打断燕平王妃道,“就是第一回先派了两个下人过去随便赏赐了些东西,第二回再直接叫人家往旁人府上去相看,第三回更是指了个丫鬟过去肆意改动人家的院子、给人家来上一个下马威……母妃,您既早已对钟氏如此不满,又何必非得拿了陛下的事儿来做这块遮羞布呢?”
“您若是能直接大大方方地与儿子说说您心里的不满,儿子倒也未必非得要忤逆着您纳了钟氏来……可您却一面对着儿子装作副很满意的模样,扭头去肆意去践踏人家……”裴泺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无甚意思了,只木着脸,低低地评价道,“说真的,儿子我感觉挺恶心的。”
燕平王妃从未想过会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评价,气得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胸口软软地坐倒了下来,颤着嗓子道:“你,竟然连你也如此想母妃……就因为钟氏一个女人,你便如此对母妃说话……泺儿,你可真是让母妃寒心。”
“母妃,我们母子之间的隔阂,真的仅仅是因为钟氏入宫这一件事吗?”裴泺摇了摇头,不待燕平王妃反应,先自顾自地否决了,“母妃方才说,我今日这般说话,真是让您寒心……可您这么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又岂止是寒了儿子一个人的心呢?”
“父王为什么宁愿待在燕平府都不回洛阳,”裴泺淡淡道,“都这么久了,母妃您不会还觉得,父王只是一时与您置气吧?”
“你倒还有脸提你父王!”燕平王妃听了裴泺这一句,顿时更为愤怒了,激动得指尖发颤道,“他瞧上了旁人,要纳了那个人进门,我恨不得八抬大轿地替他把人接进来……如此做得还不够吗?这倒还反成了是我的过错吗?”
“够啊,简直是太够了,只是儿子有时候想想,未免有些替父王不值,”裴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面色平静的反问燕平王妃道,“这么多年,您真的有爱过父王他么?”
“我,我若是不爱你父王,”燕平王妃气得险些要落下泪来,趁着嗓子道,“我又何苦要嫁给他!我何苦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嫁给他!”
“您真的是因为心悦父王才嫁给他的吗?”裴泺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我只知道,父王当年娶您,是因为他真心仰慕您,甚至不惧被自己的兄长猜忌打压,也一心一意一定要娶了您进门……可是您嫁给他,难道不是为了郇相府吗?”
“因为满朝皆知,郇相其时与东宫不睦,这才有了您与父王的婚事?”
“为了郇相府?为了郇相府!”燕平王妃被裴泺这无稽之言给生生气笑了,连连冷笑道,“我若倘真是为了郇相府,早在夜门之变时便挑唆你父王反了!何苦于忍受着那无才无德、刻薄寡恩的先帝这么多年,在他手下艰难地护持着太子殿下长成,苦熬到如今!”
“憋了这么些年,您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了,”裴泺定定的望着燕平王妃,缓缓道,“这些年来,你宁可住到临坊也不愿意回燕平府,与父王越走越远,说到底,还是因为当年夜门之变时,您恨他袖手旁观,没有拉扯郇相一把,是吧?”
“难道你外祖父就活该死吗?先帝刻薄!先帝寡恩!先帝因一个莫须有的陵山之谜而乱造杀业,以一言而害人全家,难道昔年郇相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人,都活该白白去送死么!”燕平王妃气得风度大失,口不择言道,“是,我是恨你父王当年冷眼旁观,可是我难道不该恨吗?那是我的父亲、你的外祖父,那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我又没有在强逼你父王为我再做别的什么去,我如今倒是连恨都不能恨了嘛!”
“是啊,您是没有在逼父王做什么去,您只是就此彻彻底底地把他当成了外人,再不把燕平王府当成自己的家了,”裴泺面无表情道,“您整月整月地呆在洛阳,您悉心看护着年幼的陛下,您为了拿捏先帝而收养佳蕙……我算什么?父王算什么?我们这些人都不算什么,甚至连陛下都不算什么!他也就不过只是一个实现您报复大计的工具罢了!”
“是,郇相当年死的惨,您心怀不忿,郁郁不能平,您要报复先帝,您总是对的,我们总是错的,”裴泺低声冷笑道,“若只是如此,我原也不是不能理解你,可是这些年来……您不觉得您变得越来越偏激刚愎了么?”
“您说您恨先帝因一言而乱造杀业,可是如今的您比之他,又能强到哪里去呢?您瞧不上钟氏出身,便坐视杨家人屡次三番地动手脚……你方才说钟氏是个祸根,招惹了陛下去,可您知道,她与陛下第一回私下里打交道,是因为什么么?”
“……是因为杨家人给定西侯世子与佳蕙搭桥,引定西侯世子入府,想在您的生辰宴上奸污了钟氏去,却不成想被陛下正好碰见,恰巧搭了把手……换言之,若这真是个‘祸根‘,这兄弟阋墙之祸,难道不是您纵容着杨家人亲手栽下的么!”
“您说您是因为郇相之死,抑郁不能平,苦苦支撑到今日,可郇相的遗志,您又继承到了哪里呢?”裴泺摇了摇头,弹了弹袍角的灰尘,缓缓地站了起来,俯视着燕平王妃道,“我说我不娶杨家人,您百般不愿意,只觉得我是在胡闹……杨石德考中的答卷有问题,您真的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吗?”
——杨石德乃是杨四娘之小叔,余姚杨氏一门四进士里的最小的那位。
“宋戴方不过是一个落魄穷书生,他的话,不严不实,不足以作为佐证,”提到杨家人科考舞弊这个传闻,燕平王妃登时严肃的神色,毫不客气道,“若是街上随便来个落第书生,皆可能作为指证进士及第之人科举作弊的人证的话,那这大庄早便乱了套了!”
“是吗?”裴泺微微冷笑道,“那倘若儿子说,儿子手里现在已经有了他切实可靠的舞弊证据呢。”
燕平王妃脸色当即一白,想也不想便严词呵斥道:“这不可能!泺儿,你不能因为你自己不想娶杨四娘,便凭空捏造证据去诬陷了旁人的清白!”
“母妃啊母妃,”裴泺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您还是一味觉得,您总是对的,我们都是错的。”
“你心里瞧不上钟氏,便任由杨家人随意欺辱了她去,你心里认定了余姚杨氏清清白白,就算儿子把他们家人科举舞弊的证据放到了你眼前,你也会觉得是儿子捏造诬陷的……就算是郇相在世,恐怕也不敢有您这么大的自信。”
“我小时候时常迷茫,不懂得您前前后后做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裴泺眼皮微垂,淡淡道,“您说您与父王感情淡薄,不可能是为了王府富贵;说你贪恋权势吧,陛下登基后,您倒也知道急流勇退……说是为了我,那就更无稽之谈了,我原先有很长一段日子还一直以为,您是想光复郇相的遗志,不过如今我却不这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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