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位在整个大庄历史上都堪称为“传奇”的老人说话,只得先规规矩矩的坐定了。
——不过好在,郇渏初本人比钟意更熬不住,很快便主动张口打破了平静。
“听说你是大头和羲悦的外孙女?”郇渏初斜着眼,看钟意的目光挑剔得颇有些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哼哼唧唧地问钟意道,“你亲娘是傅袅?”
钟意平静地点了点头。
“啧,”郇渏初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声,冷哼道,“这都是什么些糟心的破事儿啊……我就知道,离了我他们哪个的脑子都不怎么行,大头也是个蠢的……当初要是有我在,怎么可能会遇到这种恶心人的事儿。”
钟意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自己能说的话好像都已经让对方先给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完了,复又讪讪地闭上了。
“你都不生气吗,小姑娘?”钟意表现得如此平静,反而叫一个人自说自话骂了半天的郇渏初感觉没什么意思了,起身过来这边给自己倒了杯茶,站在钟意身前,饶有趣味的问她道,“碰上这种倒霉事儿,你心里都不恨吗?”
钟意还真被郇渏初问得认真地坐在那里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
“要说是心里半点怨恨都没有,那必然是假话了,”钟意想了想,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只简洁道,“……只是那些让我感到怨恨的事情,都已经是再也无从更改的了,现在再去想,除了让自己沉浸在怨恨和不甘里越陷越深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怎么可能真的没有怨恨?不说怨恨,至少郁闷是绝对有的,尤其是那日送林照出嫁到燕平王府、碰上燕平王妃那迟了不知道有多久的道歉时,那种郁闷,才是真真地让钟意恹恹不乐了好些天。
面对燕平王妃前后迥然不同的态度,钟意很难不去想,如果自己一开始便出生在长宁侯府……那么当初受的那些刁难与轻辱、漠视与偏见,是不是都本可以从不存在的?
钟意本来觉得自己所受的磋磨与劫难皆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堪,但她既无从改变自己的出身,也无从改变别人的想法,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那些轻辱,不要去顾念他人的偏见,只要对那些真正在乎你的人上心就好了……
可是最后钟意却发现,这一切的一切,从源头上本来都可以是被避免的。
这未免显得钟意这些年所受过的罪、吃过的苦,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一般。
她怎么可能会没有怨恨,只是怨恨于她而言,并不能让她感觉更舒服,只会让她越来越不愉快。
所以钟意选择不去怨恨。
不是不怨恨,只是选择不去怨恨。
“也是,”郇渏初听罢,长长地吐了口气,喃喃地重复道,“都是已经再也无从更改的事情了……现在再去想,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了。”
“郇相这些年,”钟意抿了抿唇,冷不丁地反问郇渏初道,“心里可曾后悔过吗?”
“我为什么要后悔?”郇渏初像一只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瞪大了双眼,怒视着钟意道,“我可有做错过什么吗?我为什么要后悔!我明明什么错也没有,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钟意默了默,然后对着郇渏初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恬静的笑容。
“那很好呀,既然您都不曾后悔过,”钟意柔声道,“那那些事情,我们也都让它们过去了吧……您说呢?”
第83章 明月团圆
“哦,我竟然着了你这个小丫头的道儿,”郇渏初憋了半天,哼哼哧哧憋出来一句,“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是来替那个小皇帝当说客的!……想从我手里哄出点东西来是不是?”
“郇相明明本可以安安生生地待在柯尔腾养老,却偏偏要跑到青州境内来,”钟意亦笑着柔声回道,“还累得摄政王殿下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日夜在边境两边徘徊……难道不正就是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么?”
郇渏初听罢静默良久,然后沧桑地叹了一口气,摇头叹息道:“其实你说的旁的倒没什么意思,只这一句,确实是说到点子上了。”
“我等这一天,也真是等了好多年了……算了,就这样吧。我也都这把年纪了,陵山里的东西也替他们老裴家守不了几年了……但还不至于为了这点东西把我的子子孙孙全都押在这里,你们既然来了,就都把东西带走吧。”
“听说那个小皇帝想要对敕勒川那边下手?”郇渏初自顾自地感慨罢,也不管钟意到底听没听懂,又径直转移了话题道,“你自己又是什么立场呢?”
钟意被郇渏初这颇为莫名的一问弄得一愣,抬眸迎上对方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炯炯眼神,心下一定,将跑到嘴边的那句“陛下是什么立场、我便是什么立场”给咽了回去。
认真地思考片刻后,钟意如此与郇渏初说道:“郇相或许不知,我从小是在山西府长大的……我们那里的人,纵然不识千字文、不会背三字经,却能将《万人碑》上的字字句句如数家珍……英魂骨未寒,我在大庄长大,无论如何,在我心里,我是一个汉人。”
——这也是当初在塞外行宫时,钟意并没有纠结犹豫太久,便拿定主意去婉拒了那那汝那边各种殷勤示好的缘故。
有些东西,想得越深,只会让自己夹在其中越发左右为难……世间本就难有两全好,还不如从一开始在未曾接触之前便了断得干干净净。
“你如果能看得这样清楚透彻,倒还算不错,”郇渏初点了点头,算是表达了自己对钟意决定的认可,拧眉叹息道,“我原还忧心,你要是想不明白犯了糊涂,会让大头他们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你能这样想,倒也是省了他们不少事。”
“如果能边境和平,不起兵戈,不伤百姓,”钟意眼睫微垂,敛住自己眸底的神色,对于郇渏初的认可也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只淡淡道,“那才是最好的呢。”
“谁不想要和平?谁想要去打仗?打仗可都是要死人的,大庄好不容易才繁衍了这么些子民,一打仗便又全都没了,”郇渏初摇头叹息道,“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北部垂涎我大庄,一旦遭了贫寒,便要南下犯边掠夺,只把我大庄当做他们后备的储粮……你这样想,却还是有些妇人之仁了。”
这个话头到底是起的有些沉重了,郇渏初眼珠子一转,突然又想起了一桩事来:“听说你给那个小皇帝还生了个儿子?……孩子在哪儿?带过来一道看看,若是能比他爹强上不少的话,趁着我还有些力气,还能再教上个一两年。”
——郇渏初可以称得上是大庄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向往了。
钟意之前还真的没太敢想过,郇渏初这猛地一提,她还尚还没回过神来,郇渏初的牛脾气便又顶上来了,哼哼唧唧道:“当然,若是那个小皇帝瞧不上,我也不是那种非得要厚着脸皮贴过去的……”
“无妨的,”钟意见郇渏初又要改口,忙不迭地笑着柔声应道,“我现在便可替先陛下答应了您,琼儿若能拜先生为师,也是他的福气。”
“你能替那个小皇帝做主?”郇渏初不大相信地望着钟意,仿佛她在说什么大话般,满目怀疑道,“可我方才瞧着,怎么觉得是他说什么、你应什么……他到时候要是不同意了,你还真能替他做决定么?”
“陛下说什么,我自然应什么,”钟意笑着道,“不过就算陛下不应了我,我还可以偷偷写信给外祖母啊!”
“不错不错,”郇渏初听罢也忍不住笑了,由衷感慨道,“你这份狡黠乖觉,倒是有点你外祖母当年的模样了。”
郇渏初自己想开了,用完午膳,便喊了童子过来,让人把宣宗皇帝与郇恬一道叫了过来,准备准备往陵山上去。
——用郇渏初本人的话说就是:早点把事儿弄完、早点把人送走、也早点还他这个老人家一个清净。
站在陵山半山腰处的那道门前时,郇渏初朝着宣宗皇帝扔了一把匕首,直接道:“放血吧。”
“还真的要用血?”宣宗皇帝一时怔住了,难以置信道,“难道陵山之谜当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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