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2 / 2)

容婴注视着她,淡淡地道:“升平元年大选,四女入宫,你何以居最高位为贵妃?”

“是因为你姓容。”

容晚初终于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她笑的时候宛如春华初绽,虽然神情有些酷烈,但颜色依然照得宫室之内似乎都明亮些许。

她道:“哥哥,若不是因为我姓容,我何必要把徐氏婢生子记在我的名下?”

她指尖拨丨弄着杯壁上的鎏金花饰,漫不经心地道:“容氏女有一个算一个,换了谁来做这个贵妃,能从势在必得的秦氏手中,夺来本朝唯一的皇子?”

容婴静了一静。

容晚初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让他忍不住侧了侧脸,一时难以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索性直白地道:“大业不成,你独在宫中,万难苟全一条性命。大业若成,千秋万代……”

他许诺似的望着她,道:“容氏太庙之中,都有你一尊香火。”

容晚初垂下头笑了笑。

少年时濯濯如日、湛湛其华的容婴。

她相依为命的手足、至亲至爱的骨血。

她一入宫闱十载,他到底是变成了一个……从内到外都打着容氏烙印的容氏子弟。

她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母亲至死都没有瞑目的眼,那张号称“天下第一绝色”的、倾倒众生的容颜,在那个时候也只剩下一片怨愤不甘的青灰色。

她死之后,也会变得那样丑陋、那样不堪吗?

容晚初唇角勾起了微微的笑意,将那盏青碧色的酒液端到唇畔,仰起头一饮而尽。

割喉烈酒,断肠牵机。

难以言喻的痛楚从腹腔扩散到全身,容晚初俯下丨身去,窗外大雪簌簌敲打琉璃窗子的声音,炉中炭火哔剥舔丨舐泥壁的声音,对面容婴深浅匀和的呼吸声音……都从她耳畔呼啸着远去了。

而在这样极致的痛里,反而有无数画面从她黑暗的视野里流水般掠过。

七岁以前神色温软的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地讲着故事……八岁时长身玉立的哥哥,挡在她面前对盛怒的父亲说“要动妹妹先动我”……皇帝躺在病床丨上,嘶声喊着“容氏”,告诉她“朕就是死了,也要你给朕殉葬”……徐宫人怀丨孕的时候,跟在还没有做皇后的秦氏身后,似笑非笑地叫她“贵妃姐姐”……威加四海,权倾天下的父亲,在大朝会上神色淡漠地望着她……

那些零碎的记忆如白羽投湖、浮光掠影,来不及细细回忆就一闪而逝。

而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拨开迷雾涉水而来,苍衣黑马,角弓雕翎,她站在湖水的此岸,逆着光看见他的坚毅面庞与沉静神色。

他的背后是森严林立的旌旗,数以百万计的军士呼号着他的名字,前方是连绵高耸的城郭,空无一人的箭楼,士卒绑缚着城中的权贵,打开了城门向他纳降。

而他在千万人的狂热之中俯下丨身来,宽厚的手掌摊在她面前,唤她“阿晚”,催她上马。

她伸出手去,那个男人的身影却就随之向后退去,她伸直了手臂,他依然在她指端触手可及的地方,专注而温柔地望着她,对她说:“阿晚,你曾答应我的。”

策马走过长长的朱雀大街,从丹阳门进入巍峨的九重宫阙,一路万人拥簇叩首,就此御极天下,四海臣服——

她曾经答应他要与他一起走过。

二十岁那个漫长的夜晚,当她发现她再也不能入睡就在另一个少女的身体中醒来。

当她再也没有在以那个女孩子的身份,出现在那段波澜壮阔的时代里。

他们彼此做下承诺的巍巍丹阳门,被他亲自改了名字叫做初鸾门。

她在史书泛黄的纸页间遍寻她存在过的痕迹而不得,只有野史和话本铺排着太丨祖皇帝与无名贵女的爱恨。她看着《太丨祖本纪》穷尽辞藻写他齐天功业、盖世声名,却只寥寥数语写他壮年而山陵崩,一生后宫空悬,以兄子继位。

那天她笑着对他说:“我双名晚初,晚是岁华未晚的晚,初是只如初见的初。”

他或许也曾无数次地站在这座她一生都没有走过的城门上,眺望他的河山万里与故人长别。

她一生爱过一个男人,他英武、强悍,拔剑起于蒿莱,开万世之太平。

她在他的王朝开辟的前夜离开他,就让她在他的王朝倾覆的前夜死去,相隔两百年的光阴,他们终究为彼此殉了余生。

她这样悲哀的一生,能有这样质本洁来还洁归去的结局,大约也已经足称得上幸事。

“七哥……”

她喃喃地念了一句,像是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手足都因为冷而蜷缩着,却有断续的液体从眼角沁出,这一点温热是血吧,是她身体里的最后一点温度,将她与这个世界彻底地割离开去——

第2章 忆王孙(1)

容晚初睁开眼的时候,恍惚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仰面躺在温暖的锦被里,淡胭脂色的绫帐密密地垂下来,封闭了这一片小小的天地,被中香大约是燃得久了,烟气都变得若有若无,但细腻而旖旎的香依然在空气中流转不去,让她觉得微微有些不适。

牵机入喉的痛楚还停留在她的脑海,她攒了一回力气,才尝试着转了转头,却发觉这动作做起来有些出乎意料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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