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2 / 2)

甘晦忙问:“你送的那三封信送去哪里了?”

“一封太学,一封东水门外——”

甘晦原本猜想耿唯恐怕是写信给那两个朋友,但太学和东水门外这两处皆非那两位朋友的地址,他忙问:“还有一封呢?”

“还有一封是观桥横街。”

“观桥横街?”甘晦大惊,“是寄给谁?”

“甘亮。”

甘晦越发吃惊,甘亮是他的胞弟,小他两岁。他从未在耿唯面前提及过家人,耿唯如何知道他有这个弟弟?又为何要寄信给甘亮?

“不是甘晦,是甘亮?”他忙问。

“嗯。我虽识不得几个字,晦和亮却分得清。”

甘晦满心疑惑,忙谢过店主和小厮,背起包袱袋子,进城望家里赶去。

自十五岁起,甘晦出去给人做书仆,从此便极少回家。唯有逢到年节,才买些酒礼回去一遭。进了门,父母面色都冷淡淡的。他也只是问过安,尽罢礼数便出来,茶都不喝一口。

唯有弟弟甘亮,性情温善,能和他多言语两句。但父母在场,也难得深言。有时在街头碰到,甘亮总是强邀他去吃茶或吃酒。兄弟两个相对而坐,心里始终隔了一层,话头往来,总对不到一处,因而,甘晦便尽力躲着这个弟弟。他们已经有两三年未坐到一处,不知弟弟这两年在做些什么,更不清楚他和耿唯有何原委。

他虽一路急走,到家时,也已近子时。街头只偶尔有行人经过,家中那巷子更是漆黑寂静。甘晦走到巷口,不由得停住了脚。这时,父母早已入睡,若去敲门,势必会招来怨怒。犹豫半晌,他还是转身离开,去大街上寻了家客店,投宿一晚。

辗转一夜,天才微亮,他已起来穿好衣裳。可又怕去得太早,父母还未醒,只得坐在床边焦等。看着天色大亮了,他才离了客店,穿进巷子,来到自家门前。

院门关着。他不由得想起父亲那张脸,就如这门板一般。站在门外,心顿时又有些沉坠。他长舒一口气,才捉住门环,轻轻敲门。

半晌,里面才传来脚步声,虚乏轻慢,是父亲。他的心又往下坠了一坠。门开了,父亲看到是他,目光也随即沉冷。

“父亲,弟弟可在?”

“出去了。”

“去哪里了?”

“不晓得。”

“他昨天可收到一封信?”

“不晓得。”

“??”他僵了半晌,才尽力笑着问,“二老这一向可安好?”

“还能喘气。”

“??”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父亲冷望片刻,砰地关上了门。

他苦笑一下,这门其实并不似父亲,门虽关起,尚能打得开。

呆立半晌,他才叹口气,转身离开那巷子。怔立街角,望着来往路人,心里一阵空茫。半晌才想起,不知耿唯昨夜是否回那店里了?另外,昨晚未问那个小厮,另两封信是寄给何人?

但旋即,心头一阵倦乏,他不由得笑起来:耿唯与你何干?他再困顿,也是朝廷正七品官员,有位有禄,哪里要你这区区仆从挂虑?何况,是他撵逐了你,并非你离弃了他。

于是,他丢开这念头,漫漫闲走。可偌大京城,竟没有可去之处。一路向北,行至上土桥。站在桥上,低头凝望汴河水,浑茫流淌,无休无止。他眼中不禁落下泪来,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跳进这河水中,茫茫荡荡、浮浮沉沉,随它去。

可就在这时,他一眼望见河边一株柳树,与其他柳树隔开了几步,似乎着了病,只有几根枝条发出些绿。枯枯瘦瘦,恐怕熬不了多久。望着那树,他忽又想起耿唯那孤冷身影,那里头的确压着一声唤不出的呼救,同命相怜之感重又涌起:我不救他,恐怕没人救得了。

略迟疑了片刻,他还是举步向南,出城去寻耿唯。

然而,到了那家小客店,店主说耿唯一夜未回。他又去问隔壁茶铺的阿青,阿青说另两封信,一封是寄给太学外舍的太学生武翘,另一封是东水门外礼顺坊北巷子的简庄。

甘晦听到简庄这个名字,想起正月里有个姓简的曾去过耿唯家中,不知是否同一个人。不过,这里离太学近,他便就近先去了南城外的太学辟雍,问那门吏求见武翘,那门吏还算通情,进去替他传话。半晌,出来说武翘今早便离开了,他是汴京本地人,家在城北小横桥,恐怕回家去了。

这时,已近正午,甘晦又累又饿,先去附近店肆里吃了一大碗煎鱼饭,略歇了歇,这才又进城往北赶去。从太学辟雍到小横桥,二十多里路。他赶到时,已是傍晚。他打问到武翘家,敲开门一问,那家一个妇人却说:武翘在太学中,逢着节假日才回得来。

他大为失望,再走不动,便又去附近寻了一家客店,要了四个羊肉包子,喝了一碗细粉汤,便进到宿房,躺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次日清早醒来,他想城南太远,决意先去东水门外寻那个简庄问问。

然而,才出了东水门,刚走到汴河湾,他便看到那个紫衣怪人朝着那只客船摇铃施法。当他凑近那只客船,却一眼看到耿唯仰躺在一只木箱上,已经死去,面目极其可怖??

二、管家

冯赛又驱马赶往薛尚书府。

听市易务孙孔目说,李弃东曾在薛尚书府里做过书吏,冯赛自己也曾替薛尚书说合过几桩交易,与那府里管家还算相识,不如再去薛尚书府打问打问。

独行暗夜长街,他心里时刻担忧虹桥那边,不知周长清、崔豪三兄弟第二步棋行得如何,自己却又不能前去扰了局。成年以来,凡事他都亲自操持,极少倚靠他人。唯有李弃东跟了自己后,见他行事比自己更谨细,才敢将一些交易单独交给他去办。谁知竟落到这般地步。眼下,又不得不将这等要紧事,全然托付给周长清和崔豪兄弟三人。他心里始终难安,犹如闭着眼,由人牵上高崖行走。

不过,这不安之外,冯赛又隐隐觉得松脱了一些羁绊。

这几年在京城,顺风顺水,事事称手。人唤他牙绝,他虽不敢也不愿因此狂妄自傲,心里却难免生出些自得自许。经了这场大劫,他才真正领会“世事无常,人力难凭”这八字,哪里再敢自矜自恃。

不但心底,就连周遭人事,也随之崩塌翻转:以往看似可靠之人,大都变了面目,难再托付;而绝未料及之人,却意外得靠,如崔豪三兄弟;当然,素来可信之人,如今也依然可信,如周长清。

他细想其中因由,发觉变的并非人心,而是己念。以往看这人世,如江湖泛舟,只须自家撑好自家船,便能一路安稳少危难。如今看来,人活于世,更似众人同走冰面,并非你自家小心,便能保无事。安危之间,有己因,有他因;有天灾,有人祸。有人暗裂薄冰,陷你于渊;亦有人急伸援手,救你于难。

因而,无须叹世态炎凉、人心难测。自家该尽心尽力处,仍当尽心尽力。至于他人,可疑与可信之间,只看人心明与暗。人心之明暗,则尽显于人之眼。心明则眼明,心暗则眼暗。欲辨清这明暗,则又需自家心眼清明。不被欲缚,不堕利昏,不为得失所困,不让杂绪扰心。此中功夫极深极难,却全在自己修炼,无须推责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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