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笑,巷外传来马蹄车声,停在了院门外。有人跳下车,急急走了进来,听脚步轻急,是那吴管家。他进到屋中,连声催促妻儿。一阵脚步杂沓、搬箱提物,那对母子上了车。吴管家交代了几句,那车夫摇绳催马,车轮轧轧,渐渐行远。良久,吴管家才进门、关门,脚步虚乏,走到屋门边。凳脚微响,他坐了下来,叹息一声后,再无声响。张用听了半晌,听得困乏,不觉睡去。
梦中,他的魂魄停住觉,切断感,飘离身躯,飞了起来。如一股风,四处任意飘行,见了无数山川湖海。正在畅快,却忽然发觉,自己仍在感,仍能觉,感与觉仍连在一处,丝毫未曾分离——正在这时,一阵摇荡,将他摇醒——车子动了。
他不由得有些丧气,魂魄只是看似飘离,其实始终在躯体中神游。若真离了躯体,便没了感,无感便无觉,无觉便无知。到那时,是否飘离躯体,乃至是否有魂魄,都无从得知——他不由得笑起来,所谓神仙,不过是无知无觉。而无知无觉,乃是死。修仙,不过是修死。
他这一笑,嘴里的破布团刺痒喉咙,又闷咳起来。咳嗽止住后,他才想起正事,忙睁开眼,麻袋中原先还能透进些微光,这时一团漆黑,已入夜了。他又细听了听,驾车的是吴管家。听来他于驾车极生疏,不住喝马,声气又急又慌。行了一小段路,张用嗅到一阵麻油香,是城西北卫州门外的一家油坊,来时经过了。车子右倾,拐向了东边。路上只偶尔听到人声车马声,张用躺在麻袋中,边听边嗅,不断推测路程方向。
他来时已告诫过犄角儿、阿念以及沧州三英,莫要尾随跟踪,以免银器章发觉生疑。又叫范大牙去开封府寻些人吏,到金水河那庄院后面查找,天工十六巧的尸首应该埋在那片林子里。
张用原先不但不怕死,反倒有些好奇,时时忍不住想死一死,去瞧一瞧。可刚才推导出,死,实乃无知无觉。他顿时兴味索然,不愿去死了。再想到李度、朱克柔等人,他们若都已死去,实在可惜。李度再不能望着楼阁发痴,朱克柔也再不能坐于花树下品酒,没了他们去感、去觉、去知,连那些楼阁、花木、茶酒也都寂寞无味了。
他一分神,竟忘了留意外头,不知到了哪里。车子行了一阵,忽然停了下来,吴管家在前头下了车,朝旁边走去。走了十来步,停了下来,静了半晌,又返转回来,上车驱马,车轮又滚动起来。行了约半里路,张用听到河水声,应该是五丈河上游。车轮下随即响起木板轧轧声,车子过了桥,旁边不远处响起打铁声,声响极倔重。张用笑起来,是新酸枣门外五里桥。那河边的老铁匠姓陶,是他父亲故友,脾性极硬,艺高人傲,和人说不上三句话便要争吵,人称铁核桃。如今已经年迈,那打铁声不如以往那般峻急,滞缓了许多。哪怕如此,那倔气仍在,他也仍能拿铁块解气。他那父亲却已死了,无知无觉躺在那坟墓中。
父亲死时,张用并未如何伤心。这时心里却隐隐一痛,父亲生前那般爱木艺,随意捡到一截树枝,都舍不得丢,都要拿在手里轻抚一阵,看它是何等质料,能做成何等器具。成了器具,便有了用,也便有了命,不必枯朽在路边。然而,遍天下树木,丛生密长,千年万年不休,父亲却再也伸不出一根指头,再摸不到一根细木。想到此,张用眼中不觉涌出泪来。
不过,他旋即想到,除了爱木,父亲更好静。没有活儿时,他便坐在院中那棵杏树下,望着天,一言不发。若不被旁人搅扰,怕是能坐一整天。有知有觉固然好,无知无觉,亦无不好。父亲一生,木工活儿做了不知多少,那般静坐,却从来都是片时偷闲。如今,他总算能长静无扰了。
张用不由得又笑起来,但旋即想到母亲。母亲好说好动、好吃好瞧,她是决计受不得那般死静。病危之时,她躺在床上,仍不住叨念:扫帚木把松了,得箍一箍;灶洞里的灰,记着随烧随清,灰堆满了,火能旺?用儿的鞋底快磨穿了,该换一双新的,别家都不好,莫偷懒,仍去讲堂巷祝家靴店买。换了新鞋,旧鞋莫忘了存到鞋箱里;眼看入秋了,赵州雪花梨也该上市了;今年七夕的花瓜,还得我自家雕,去年用儿雕的那鬼胡样儿,招来邻人多少笑?蜜果儿咱们也多买两斤,瞧瞧能撞见个门神不?那时我若能下得了床,咱们去朱雀门外大街,瞧那些彩装栏座、红纱碧笼去,几年没去了??
这字字句句,连同母亲说这些话时,嘴角的笑、眼中的亮,一起涌泛而至。张用不由得失声大哭起来??
五、土坑
陆青来到城西建隆观。
建隆观原名太清观,太祖登基后,依首个年号建隆改为今名,以四季花木葱茂著称。门前老柳荫蔽,进到观中,庭院虽不甚宽阔,却被古树幽绿围掩,令人顿觉隔尘远虑、心下幽凉。三清殿前,铜炉两侧,青砖地上各摆着七只白瓷大花盆,盆中皆是牡丹,开得正艳。陆青细看那花盆,是依北斗七星之位安放,花色也照七星所司,各自相应:天枢司命,配千叶姚黄;天璇司禄,配多叶紫;天玑禄存,配叶底紫;天权延寿,配鹤翎红;玉衡益算,配倒晕檀心;开阳度厄,配潜溪绯;瑶光上生,配玉板白??
陆青正在赏看,一个中年道官迎了上来,黑道冠,青色道袍,长脸黑须,是这观里的知客。他竟认得陆青,含笑作揖:“陆先生?仙足踏临鄙观,有失迎迓。”陆青忙也还礼,那知客连声请他去旁边客间坐下,高声唤道童点茶。
陆青见这知客面上虽笑着,却隐有些发躁,举手投足也使力略过,显得有些重拙。但看他言谈神色,并非是由于自己来访,是他自家心中烦恼纠葛。
陆青也不愿絮烦,便径直问道:“在下今日是来拜访陈团道长。”
“陈师兄?”知客面色一变。
“怎么?”
“师兄已经物化。”
“哦?何时?”
“五日前。”
“什么缘由?”
“至今不知。”
“不知?”
“他倒栽在一个土坑中,闭气而亡。”
“何处土坑?”
“就在鄙观后园中。”
“道长能否详告?”
“陈师兄是观中主翰,掌表疏书写、牒札符命。寒食前一天,他独自外出,直到五天前才回来。问他去了哪里,他只说有桩要紧事,不便透露,过后自然便知,我们也不好穷问。谁知第二天清早,园头带了几个徒弟去后园种菜,却见园中新挖的一个土坑里伸出两只脚来,过去一瞧,是个人倒栽在里头,肩头以下尽埋在土里。那园头行事小心,没敢轻动,忙去唤了监院和巡照来看。监院看过后,命人将那人拽了上来,才知是陈团师兄,已经闭气??”知客眼露伤悲,看来与陈团情谊深厚。
“那土坑是挖来做什么?”
“这两年,花石纲从东南运来许多花木,艮岳园中拣选剩下的,便分给各个道观。鄙观分得了一株木棉,前院没处栽种,便在后园菜畦中间挖了个坑,准备栽在那里。树没栽成,不知陈师兄缘何会栽到了里头——”
“能否请道长引在下去看一看?”
“好。不过,陆先生为何关心此事?”
“在下正在查寻一桩要事,与陈道长有关。”
知客没再多问,引着陆青由殿侧甬道向北,穿过一道小门,来到后园。后园十分宽阔,一畦一畦种满了各样菜蔬,有几个布衫道人正在田中埋头弯腰做活儿。菜畦中央有一棵高大树木,陆青曾随师父去过福建,认得那是木棉树,花开在叶生前,春天来时,净枝上盛放大红花朵。而这株树虽结了些小花苞,瞧着十分萎弱,到了北地,恐怕开不出花来。那木棉树旁不远处,隆起一圈土。
陆青随着知客沿田埂行至那土堆边,见土堆中间是个几尺深坑。坑边的土并非一个圆垄,被人挖铲过。看那痕迹,是有人将土铲了许多,填进了坑里。周围还留了许多凌乱脚印。
“这坑边脚印,当时可查看过?”
“嗯。园头发觉坑里有人时,便不许人靠近这些土。监院与巡照到了这里,也没敢鲁莽,立即报知了开封府。公人来查看时,也都小心避开,坑边土面上当时一圈都有脚印,却是同一双鞋留的。开封府公人查验鞋底,这些脚印与陈师兄鞋底纹路正相符。”
陆青心里暗暗纳闷,陈团自家挖土,将自家掩埋?这如何可能?难道是有人穿了他的鞋子,先将他打晕,倒丢进坑里,铲土埋住他,再将鞋子穿回他脚上?
“拽出来时,陈师兄头颈上套了个竹箩。”
“竹箩?”
“据开封府公人查验,是有人先将竹箩盖在这坑口上,铲了许多土在上头,而后用刀在竹箩中间割开一道缝。陈师兄的头塞进这缝里,倒坠进坑里,箩上的土跟着陷下去,将他埋住??师兄身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只铜铃。不知他揣着这铜铃做什么?”
陆青越发惊讶,不论是自尽,还是他杀,何必费这些古怪周折?
“挖这坑的道人说,头一天傍晚陈师兄曾走到这坑边,瞧了一阵,却并未言语??陈师兄的宿房在前院,是个套间,他一人住里间,两个徒弟住外间。两个徒弟说,那天夜里睡下时,师父并无异常,瞧着倒是有些欢喜,似乎逢着了什么好事。其中一个徒弟半夜听到他出去,以为他去茅厕,便没有理会,旋即睡过去了。开封府公人也盘问过那两个徒弟,两人年纪尚小,一向小心恭敬,即便有心做这等歹事,也没那等气力。而且那宿房隔壁房里都睡有其他道人,那些人也都没听见丝毫动静——”
陆青一边听着,一边蹲下身子,朝坑里望去,坑里的松土经了这几日,面上已经有些凝实,全然无法想象当时情景。他正要起身,却隐隐嗅到一些臭味,从坑底散出。
他忙问:“这坑里当时可曾翻检过?”
“两个公人跳下去挖刨过,只从土里寻见了一把刀。他们断定竹箩中间那道缝正是用这把刀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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