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解得好。”周长清笑着给他斟了盏茶,又问,“崔豪虽信得过,耿五和刘八呢?”
“两人定力主见都不及崔豪。不过耿五一直念念不忘梁家鞍马店死了的那个小韭,是个重情之人,不会轻易被邪心牵走。刘八心性虽浮浅一些,他却极看重三人情谊。崔、耿二人若能立稳脚跟,他便也不会摇移。”
“嗯。以往虽也知你有察人眼力,却不曾想竟如此精微。那么,我呢?”
“周大哥自然更不必说,莫说八十万贯,便是八百万贯,目光恐怕也不会颤一颤。”
“呵呵!多谢如此信重。”周长清大笑起来,但随即收住笑,“既然钱袋未能钓出李弃东,便该尽快将那八十万贯交还给太府寺,以免生出意外。”
“是。我过来时,先去了烂柯寺。弈心小师父说,那柜子上的锁被人撬开了——”
“哦?那些便钱被盗走了?”
“没有,盗贼窃走的仍是一袋经卷。那恐怕是李弃东所为,他两头行事。好在弈心小师父留了心,先已将那些便钱藏到了别处。我也怕他遭遇不测,让他昨夜睡到了隔壁禅房。今早我先赶到烂柯寺,取了那些便钱,交给了秦家解库。”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眼下,只有去问问谭力那三人,看能否问出李弃东下落。”
“那三人关在后院,咱们一起去——”
三、厮杀
梁兴沿着金水河一路寻找,在一座木桥边,果然瞅见一只小篷船。
他刚停住马,一个人影从船篷下钻了出来,夜虽然黑,却仍能辨出那英飒身姿——梁红玉。这船是她从一对恩人夫妇那里借得。梁兴跳下马,将谭琵琶拽下来,先撂到地上;将那匹马牵进路边的树丛中,拴在一蓬茂草后,这才回来拎起谭琵琶,走下坡,抬腿上了船。谭琵琶又呜哇挣扎起来。
梁红玉立在船板上,握着船篙,脚边搁了一只大木盆、一捆麻绳。她俯视谭琵琶,低声冷笑:“粪蝇命大,还能嗡嗡。”
梁兴将谭琵琶丢进船篷里,回身接过船篙:“我这边口信已经传到,你那两路如何?”
“都送到了。”
“好。不过——”梁兴心知劝不过她,仍忍不住道,“摩尼教这边,方肥恐怕不会轻易现身,你不必犯险。今晚我一个人过去,你骑那匹马,先寻个安稳去处。明天我去寻你,再一处商议捉拿方肥。”
“呵呵,到这时节,你要独揽战功?莫想。撑船!我去船头看着。”
“你若执意要去,便躲进篷里去。若不然,谁都莫去。”
“遵命!”梁红玉笑着钻进了篷里。谭琵琶随即呜哇了一声,自然是梁红玉狠踩了他一脚。
梁兴这才抡动长篙,撑起了船。夜黑如墨,凉风拂面,唯有河水泛亮,小篷船吱呀摇荡前行。逆流行了三里,河面渐宽,岸边现出稀疏芦苇,再往前便是芦苇湾。河水在那里向南湾出一个大水荡,沿岸芦苇丛生。
梁兴将船泊到岸边,听了听四周,并无动静。俯身看那木盆,见木盆边缘凿了个孔,那捆麻绳一头已经拴在那个孔上。他伸手拽了拽,拴得极紧,心里不由得又赞叹梁红玉行事缜密。
这时,梁红玉从篷里钻了出来,背上斜插一把剑,手里又握着一把刀,悄声说:“我跟你一起去。”
梁兴忙冷起脸:“不成,照商议行事。”
“我若不亲眼瞧见,怕会悔一辈子。在家乡时,其他女孩儿都在船上采莲,我常潜在水里摸鱼。论水性,你未必及得上我。再说,等你前头下了水,便管束不到我了。潜水的紧身衣衫我已换好,所以,莫要再多说。这把刀给你,从粪蝇房里拿的——”
梁兴知道争不过,只得接过那把刀,插到背上,叹口闷气说:“你可以跟去,但只许在这岸,不能去水中间。”
“成!”
梁兴不再言语,俯身将木盆放进水中。梁红玉在一旁牵住了麻绳,悄声笑道:“瞧,哪里缺得了我?”
梁兴摇头苦笑,从篷子下拽出谭琵琶,拎起来放进木盆中。随后将那捆麻绳斜挎肩上,绳头拴在腰间,攀着船舷下到水中。梁红玉也随即溜下了水,掌住木盆另一边,身形极轻便。
梁兴只得低声嘱咐:“靠近木盆,尽量少露头。”
“明白。”
两人一起推动木盆,蹬着水向芦苇湾游去。到了湾口,一眼瞧见湾中央泊着一只游船,并没有点灯。夜风吹拂周边芦苇,发出阵阵唰唰声。芦苇丛里有些暗影,不知是否埋伏的小船。
梁兴游到梁红玉身侧,悄声说:“你就在这边芦苇丛里。”
梁红玉似乎还要争,梁兴立即怒道:“若不然,我便转头回去。”
梁红玉只得松手,长吸了口气,随即潜入水中,不知游向了哪里。梁兴寻望半晌,不见梁红玉露头,只得推着木盆向那游船缓缓游去。
将及半程时,他将肩头那捆麻绳取下,套在小臂上,吸足一口气,埋头潜入水底,向那游船游去,边游边放麻绳,直到放完拽紧,拖着木盆一同前行。游了一阵,估摸快到游船时,才稍稍上浮,见水面显出一团船身黑影,便游到那黑影后边,轻轻攀住船尾板,微露出些头,长换了一口气。这才不断收紧麻绳,将那木盆向这边拉拽。
这时,船头那边传来男子低语声:“管大哥,那黑影过来了,不知是什么。”“瞧着似是个木盆。”“木盆?木盆会自家逆着水游?”“不是木盆,会浮在水上?”“紫衣人果真在那木盆里?”“我哪里知道?梁??梁红玉只说在船上等。”“京城到处纷传,紫衣人是妖人。前年有五个兵士误把一条龙当作狗,杀来吃了。京城那年发了大洪灾,那五个兵卒也都不见了踪影。人都说紫衣人便是那五个兵卒化的,一起来京城报仇,能隔空杀人、随处遁形。那木盆自己漂向这边,莫不是紫衣人在施妖法?梁红玉轻易交出紫衣人,怕是也被那妖人吓怕了?”“莫吵,游近了!果真是个木盆,里头似乎有东西在动!”“有!在动!在动!似乎还在嘶叫,不像是人声!”
梁兴一边扯拽麻绳,一边忍不住笑。那个“管大哥”的声音他认得,是楚澜的贴身护卫管豹,但未听见楚澜声音。楚澜恐怕不肯轻易犯险,没在这船上。
木盆越拽越近,上头又惊呼起来:“木盆里有个人!手脚都被捆着!”“听那声音,似乎不是人!”管豹喝道:“都莫吵!快捞上来!”
梁兴松开了绳头,听着船上人将谭琵琶拽了上去,他正要设法离开,猛听到对岸一个女子高声叫起来,是梁红玉。声音清亮,响遍河湾:“楚二哥!紫衣人我已交到你船上,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相干!”
梁兴听了大惊,随即便见到沿岸芦苇丛簌簌颤动,四处火把纷纷亮起,几十只大小船舶从各处驶了出来。管豹忙惊声唤道:“快离开此地!”
梁兴望见梁红玉高呼之处,也驶出三只船来。他忙猛吸一口气,扎入水中,拼力望对岸游去。游到途中,出水换气时,见对面有两只船一前一后飞速驶来,船上都站满执刀拿棒、高举火把的汉子。其中一只船头上站着个浓髯魁梧汉子,梁兴见过,是龙津桥下那个“安乐窝”的逃军头领匡虎。楚澜曾数次提及此人。恐怕是楚澜使钱雇了他来。
梁兴忙又潜入水底,奋力前游,那两只船经过他头顶时,竟撞到一起,水面上火光乱闪,两伙人厮杀起来。梁兴顾不得细看,一口气游了几丈远,再冒出水面时,见前面芦苇丛里一只小船上人影急晃,仔细一瞧,是梁红玉舞着剑,被三个汉子前后夹击,正在拼斗。梁兴忙飞快游到那船边,见船尾一个汉子狂挥一柄宽背手刀,正在猛攻梁红玉。梁红玉被他逼得进退不得,险些被后面一杆长枪刺中。梁兴忙撑住船舷,一跃而上,顺势拔出背上的刀,奋力向那汉子斜砍过去,正中肩头,那汉子应声摔下船去。他旁边那同伙见到,忙一刀戳了过来,梁兴侧身一让,反手一挥,将那人砍倒在船舷边。船头一声痛叫,梁红玉也将身后那人一剑刺倒。
她转过身,喘着气,极其欢奋:“我问过了,他们是摩尼教徒,我一共刺死六个!”随即她又转身望向河湾,梁兴也顺着望去,一眼之下,顿时惊住:火把照耀水面,几十只船将那游船围在中央。各船之间,互挤互撞,乱作一团,数百人挥刀抡剑,拼斗厮杀。喊杀声、怒喝声、惨叫声,水溅油锅一般响彻湾荡。
梁兴一阵惊悸,他虽自幼习武,却从未见过这等惨烈激战。今晚这计谋,是被险局所迫,想引出方肥、楚澜或那冷脸汉,趁机捉住其中一个,问出陷害自己缘由,查出紫衣人真相。没想到竟招聚来这么多人。不论这些人是否尽是恶徒,这般残杀,都叫人不忍,他心中不由得生出悔意。
梁红玉却回头唤道:“快撑船,咱们也去厮杀!”
梁兴见她双眼映着火光,像要燃着一般。再看她身上,肩臂腰腿十几处割伤,血水几乎将衣裤染透。
他忙劝道:“你已完成父兄之志,证得自家清白气节,又受了许多伤,莫要再去了。”
梁红玉却厉声叫起来:“不成!不杀尽摩尼教,我绝不罢休!”
“摩尼教数十万人,岂是你一把剑便能杀尽的?何况这数十万人大多都是穷苦之人,被花石纲残害,受尽欺压,才被逼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