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2 / 2)

如同一艘巨船,年久腐朽,虽未崩塌陷没,却已危患四伏。再愚钝之人,恐怕也已隐隐觉察。但汪洋之中,唯有此船寄身,并无他途可逃。心强者,尽力修补,却无济于事;心弱者,装作不见,只求得过且过;心狠者,狂夺肆吞,唯图眼前之欢;心暴者,横加破坏,宁愿同归于尽??

陆青不由得又念起了因禅师那句“岂因秋风吹复落,便任枯叶满阶庭”。似这般举世倾覆,还要去扫那落叶吗?

他抬头望云,静思许久,不觉露出笑来。

王小槐抬头见到,瞪着小眼问:“你笑什么?”

“回去扫院子。”

“扫个院子,有什么好笑?”

“院常净,心常空,一任春风与秋风。”

“这句好!道经里也有这等话。《洞灵真经》里便有一句——心平正,不为外物所诱,则日清。清而能久则明,明而能久则虚,虚则道全而居之。”

陆青听了,不由得望向身边这猴儿一般的顽童,见他双眼瞅着前方,若有所思,目光竟有些苍老,不由得问道:“这桩事了当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修道去。”

“哦?”

“我先以为林灵素是真神仙,官家是真长生大帝,才每天背《道藏》,想修成神仙,去见我爹娘。如今才知道,林灵素早死了,官家也只是被他骗了,这汴京城并没有神仙,尽是呆子和骗子。我要去各处深山里寻真神仙——”

“这世上恐怕没有真神仙。”

“那我便自己修成神仙,《道藏》那些经书我已经记了许多,我要自家去寻个山洞,在里头修炼。”

“家业如何处置?”

“我爹说,富不可独,钱财一定要拿出一些来救济穷困。修神仙,要钱做什么?我便全都典卖了,散给穷人。宗族里,我最对不住的是王盅,我用弹弓射瞎了他娘子阿枣的眼睛,我也要好好赔补他——”

陆青听了,既惊诧,又生出些敬意,这孩童小小年纪,竟已这般通透。一时间,他不知再说什么,便伸手揽住王小槐的瘦肩,一起默默前行。

出了城,快到家时,一辆彩饰厢车忽停到他们身边,车帘掀开,有个女子唤“陆先生”。

陆青扭头一看,车窗中露出一张脸,是个年轻女子,双眼明净,面容清素,淡水远山一般,发髻又似墨云,鬓边只插了两支银钗,别了一朵嫩白栀子花。

“陆先生,你对舞奴说了什么?”

陆青见女子眼中含着些忧疑,虽未答言,却停住了脚。

女子望着他,目光清冷:“舞奴自尽了。”

陆青一惊:“你是???”

“庄清素。”

“诗奴?”

第二章 幽隐

人言其可信哉?

——宋仁宗?赵祯

一、鞋子

赵不弃驱马来到第二甜水巷,去访冷缃。

见朱阁和城郊那朱员外一家相继被灭口后,赵不弃对梅船案原本已失了兴头,刚才听了堂兄讲述,他顿时又来了兴致。此案不但将汴京五绝全都卷入,每一支又都牵扯出无数隐情,更与辽、金、高丽、西夏、方腊相关。遍天下,上百年,也难遇一场这等大局。

及至听堂兄说到朱阁,他立即将这差事揽了过来。太学那老吏恐怕并未认错,从孙羊店疾步出来那人,应该正是六年前“摔死”的高丽人。当时那高丽人独独将脸摔得稀烂,恐怕是早已布好的遮掩之术,那里已预先放了一具身形衣着相似之尸首。那吹台下树木茂密,高丽人跳下楼后,迅即躲了起来。他腿有些跛,恐怕是当时摔坏的。

更要紧的是,朱阁恰好出现在孙羊店,恐怕也非偶然。他一定是探知了李泰和、金方要将耳朵和珠子转交给那跛子,特地守在那里。并非跛子撞了他的马,而是他有意拦住跛子的去路。他那两个仆役将那跛子踢打一顿,也只是装样儿,目的恐怕在那耳朵和珠子。那跛子当时匆忙逃走,恐怕未察觉耳朵和珠子已被偷走,高丽使自然也未能得着。

不过,若真是如此,便有个龃龉之处:朱阁与丁旦是故友,赵不弃原本疑心,丁旦去做紫衣客,和朱阁有关。那时朱阁并不知何涣替了丁旦,他在烂柯寺用“变身术”劫走阿慈,送给了蔡行。何涣为寻阿慈,才误杀了术士阎奇,由此被发配,途中被一个归先生说服去做紫衣客。此事若真与朱阁有关,他何必绕一个圈儿,先造出个紫衣客,又回来夺耳朵和珠子?若是无关,他又是从何处得知耳朵和珠子的消息?又缘何去夺?夺了之后又交给了何人?

无论如何,此事都有趣得紧,值得再去细问。

到了朱阁那宅子前,他拴好马,抬手叩门。开门的是个仆妇,赵不弃不等她开口,便高声说:“武略郎赵不弃前来拜祭朱阁兄!”径直走了进去。灵堂设在堂屋中,供桌上摆着朱阁牌位,插了两炷香,一炷红,一炷黑。赵不弃有些纳闷,再一瞧,朱阁牌位旁,倒扣着一个小木牌,上头插了几根针。他顿时明白,那倒扣木牌上恐怕是朱阁那小妾的姓氏,那炷黑香也是烧给那小妾——冷缃在泄愤。

他不由得要笑出来,却听见旁边帘子掀动,冷缃走了出来。一身缟素,面色如雪,满眼哀冷,如同从冰窖里走出的雪娘子。

赵不弃忙躬身一揖,冷缃只微微还了个万福,轻声唤那仆妇点茶,而后请赵不弃坐下,她则坐到了对面椅子上,低着眼,并不作声。赵不弃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启口,他难得这般语塞。

半晌,冷缃忽然问道:“不知赵官人府中有几房?”

赵不弃毫无防备,未及细想,忙随口应道:“一妻一妾。”

“哦?齐人之福。不知她们两个可安乐?”

“姊妹一般。”赵不弃说罢,便觉不妥。

冷缃果然露出一丝嘲笑:“姊妹?即便穿鞋,我和我姐姐自小便不愿穿一样花色。我们的娘却偏生不理会,总要裁成一样鞋面,绣成一色花,说这才是姊妹。我和我姐姐便各自在那鞋面上补绣上自家爱的花,不一样了,我们两个才都称心。”

赵不弃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干笑了一声,对此事,心里却头一回生出些愧疚。

冷缃抬起眼,望向门外那株李树:“鞋从不嫌你这脚是肥是瘦,你穿了它,它便只会跟你、随你、护你、惜你。他却是活人,不是鞋。你为他,连身子都可给人作践,羞啊、辱啊,悲啊,苦啊,全都不顾。他反倒当你是破鞋子,丢到一旁,换另一双。鞋子再破,也成双成对,可人呢?”

冷缃眼里忽然流下泪来,她却仍呆望那李树,并不去拭抹,任其滑落。

赵不弃越发无措,自己妻妾无论恼到何等地步,他总有法子逗哄得她们心软回笑。冷缃伤冷到这般,即便全天下笑话齐堆到她心底,也恐怕瞬间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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