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1 / 2)

那应奉局如同将皇城宣德门搬到了苏州,而他,则是门前宣旨人,谁敢不听?

这“应奉”二字,如同一道吉符,一路罩护他父子。他父亲原本出身穷贱,因应奉一个道士应奉得好,得了一个药方,由此暴富,却也只是富而已。那年蔡京路经苏州,欲捐造寺阁,他父亲几日之内便将几千根大木运到庭前。这回应奉得更好,得了蔡京赏识,才摸到贵字的偏旁。蔡京将他父子转荐给童贯,他们便又搜寻奇珍,应奉童贯,由此得了官职。他又寻见三本黄杨奇树,进献给官家,官家见了大喜,这回才真正应奉到了天庭,他从一个穷汉之子,陡然飞升至龙门。

一棵树,一块石头,在山间,谁人留意?可到了京城,经了御眼,便顿时变作无价之宝,何况是人?

由那三株黄杨,他顿时瞅见应奉之机,先是自家四处搜寻,继而借了那应奉局之威,驱使众人替他去寻。只要寻见,贴一道黄封,便是官家之物。哪怕拆墙破屋,也要运走。为寻太湖石,他役使上千上万船工石匠,去绝壁深水中找寻。有了那黄封,天下河道、船只,尽由他驱使。艮岳那块神运昭功石,高四丈,巨舰方能载动,数千纤夫一路拉拽,自太湖至汴京,沿途但凡有桥梁阻挡,随到随拆,这便是黄封神力。

有了这黄封,他无所不能。他所造同乐园,江南第一,便是京城四御苑,也未必能及。府中私养卫士数千,占田三十万亩。他常日所住宅院,在苏州市中孙老桥。他嫌四周喧闹,便称皇诏,命桥东西数百家五日内尽都迁走。他于那空地上建起神霄殿,供奉青华帝君像。每月朔望,苏州官员尽都按时来此,先朝拜神像,而后再去拜见他。

官家曾伸手抚过他右臂,他便在这臂膀上套了一圈黄封,从不取下。与人相见致礼,也从不抬这右臂。

他原以为这黄封能佑护他子子孙孙,万世无穷。却不料,金兵杀来,官家慌忙禅位于太子,他和蔡京、童贯随着官家一路逃奔,暂避镇江。

他更没有料到,新官家从汴京发来诏书,将他贬官逐配至衡州。到了衡州,尚未坐稳,诏书又来,他又被迁往韶州。才到韶州,又是一道诏书,继续南逐,到了循州。

他从未到过这南荒之地,惊魂初定后,发觉此处花木迥异江南,各般奇艳,从未得见。他顿时心生欢喜,有这些花木,便有重生之机。

然而,才过两天,当地州官带了一群卫士,奉诏命来斩他。他看到一个壮汉拔出一柄大刀,向他逼来。他忙指着自家右臂那圈黄封,哭喊起来:“官家御指曾——”

“抚”字未说出口,脖颈猛然一阵冰刺,旋即觉到自己飞离身躯,在空中旋转。最后一眼,他瞅见自己那无头尸身跪在地上,左手仍指着右臂那圈黄封??

五、恩宠

梁师成紧紧跟随新官家。

童贯、蔡京等人都随太上皇逃去了镇江,梁师成却没有。这新官家当年册封太子,他有劝立之功;王黼谋废太子,他有佑护之功;上皇禅位,他有策立之功。那些人逃去镇江后,一个个被贬、被赐死,那一份份诏书,梁师成都亲眼瞧过,瞧得他心一阵阵发颤。外间又将他与这些人相并,称为“六贼”,他越发心惊胆战。

他不知这些人为何这般恨自己,自己并没有做过歹事。

当年苏轼被贬,将家中一个侍婢赠给朋友,这侍婢便是梁师成的娘。梁师成幼年丧父,他始终觉得,苏轼才是自己亲生父亲。这个念头始终存在心底,即便净身入了宫,他也始终勤勉自励,从不懈怠,更不将自己与他人同列等观。

少年时,他被分派到书艺局,他便在那里暗自发愤读书,苦练书艺。后来,他掌管睿思殿文字外库,出外传道圣旨。后宫数千内监,无人比他更有学识、更通礼文。

当今官家最赏识的便是这等人,命他入处殿中,御书号令皆出他手。

他得恩宠,是自然之理。而这恩宠,天下无二。

人到得这地位,自然有无数人来求,蔡京来求,王黼来求,哪里拒得了?深宫之中,我只忠顺于官家,天下之事,与我何干?何况,人谁不愿富贵?连孔圣人都云:“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于是,他只看钱不看人。

那些能到得他跟前、拿得出珍宝、出得起高价之人,也是能在官家面前说得起话、动得了圣心、改得了圣旨的人。他们才是左右天下之人,怪罪只该怪他们,除非官家降罪于我。老官家没有怪罪我,新官家更没有。

他心里虽这样念着,看到新官家似乎有些不耐烦,不由得慌怕。可不论耐不耐烦,唯有跟定新官家,才能得保无事。于是,不论上殿、安寝、用膳,甚而如厕,他都死死跟着。

有天,官家命他去宣和殿看检珠玉器玩,他心中慌怕,却不敢不从。到了宣和殿,果然被扣留按倒,跪听诏书,责降他为彰化军节度副使。

他一生心坚如铁,从未哭过,这时却尖声哭叫着,要去寻官家。却被护卫牢牢扯住,押送到宫外,交给开封吏,监护去贬所。出了西南戴楼门,快到八角镇时,他眼前一晃,脖颈一紧,一个衙吏从背后用一根绳子勒住了他。

他挣扎了片刻,连“官家”二字都未唤出,便已断了气??

第十四章 围困

休休!

——宋徽宗?赵佶

一、铁骨

宋齐愈越来越觉得无力。

考中上舍魁首之后,他先后只任了些闲职,每日不知在做些什么。朝廷被梁师成、王黼、朱勔等人把控,耗费数千万贯,换得燕京一座空城。天子却为自己所设梅花天衍局一举功成而欢喜无比,给那些人纷纷加官晋爵。却不知王黼括检丁夫钱,引得万民怨怒,方腊、宋江之乱才平,山东、河北又盗乱纷起。

宋齐愈觉着自己深陷一座无边泥沼,欲争无力,欲怒又不知该怒何人。当年那满腔豪情如同一团雪,落入这淤泥中,不知不觉间,便消散无踪。

每日理罢那些繁冗案牍文书,他便独回那赁居的住处,关起门呆坐,心中不时想念章美和郑敦,然而,一个已经回乡,一个不愿见他。除此之外,再无想见、可见之人。他从未如此孤单,因而越发渴念莲观。寻了五年,却始终未能打问到莲观丝毫消息。他甚而觉着,莲观恐怕只是梦中之人。

前两年,王黼、蔡京相继被罢免,李邦彦任了宰相。李邦彦喜好年轻才俊,将宋齐愈升为右谏议大夫,职在规谏讽喻。凡朝廷有阙失,皆可廷诤论奏。宋齐愈闲闷五年,原本已觉着自己行将就木,听到这信,顿时激出一身汗,如同久病之人,得了一剂救命汤药。

他领到新官服,曲领大袖朱红官袍,横襕,革带,乌纱幞头,乌皮靴。穿戴齐整,每日不到五更,便赶到待漏院,亟待早朝。然而,到了朝堂之上,他这等新进后辈全无开口之机。即便偶尔能上奏一二事,但凡涉及朝政缺失,立即便被打断。面奏不成,他便书奏。那一份份奏文也如雪片飞落泥沼,全都不知下文,他灰心之极,不由得生出归田之念。

然而,北地忽传战报,金兵分东西两路南侵。一路以皇子斡离不为帅,寇燕山,守臣郭药师叛敌,燕山诸郡皆陷,金兵直驱河北;一路以国相粘罕为帅,寇河东,守臣李师本叛降,忻、代二州失守,金兵围困太原。十二月中旬,金兵前驱逼近黄河。

朝廷震惧,朝堂之上却无人商讨战守之策,大臣纷纷争献避逃之计。宋齐愈站在朝班后列,听了许久,再难忍抑,不由得亢声言道:“安时食君之禄,危时正当捐躯报效。金兵未至,胜负未明,竟已怕到这地步!岂不堪羞!”然而,只有他前列几个大臣回头漠然望了他一眼,随即又都转过头去听宰臣商议如何避逃。

宋齐愈悲愤至极,眼中顿时涌下泪来,而这泪,无益无谓,空流过后,只被风收去。

他万万没想到,天子竟禅位于太子。二十三日,急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翌日,太子即大位,御垂拱殿见宰执、百官。宋齐愈站在朝班之中,仰头望向这位新天子,年仅二十六岁,面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如同这大宋江山一般。他心中越发不安,却只能随着百官山呼舞蹈、恭贺万岁。

正月一日,新天子御明堂,改元靖康。

其间,朝廷仅有之防守,是遣节度使梁方平率七千骑守黄河重镇浚州,步军都指挥使何灌将兵二万扼守河津。

正月三日,传来急报,浚州不守,梁方平战败,烧桥而遁。何灌军马望风溃散,金兵渡河。

当夜二更天,道君太上皇帝乘小舟,出通津门向东逃奔,只有蔡攸及内侍数人扈从。皇后、皇子、帝姬相继仓促追随,百官、侍从也纷纷潜逃。

过了两天,宋齐愈才听闻,太上皇嫌舟行太慢,便改乘肩舆,仍嫌慢,又从岸边寻到一只搬运砖瓦的货船。船上饥饿无食,从船工那里要得一张炊饼,和蔡攸分食。一夜行了数百里,到达应天府。才馆于州宅,寻得衣被,买了骡子乘骑。一直奔到符离,才寻见一艘官舟。到泗州,蔡京、童贯、高俅等人才追到。童贯率领三千胜捷兵扈从,南奔镇江。

这时民间也才听闻消息,汴京城顿时大乱。宋齐愈行在街头,见百姓纷纷背包挑担、推车赶驴,四处乱奔,满眼仓皇,到处哭嚷。昔日繁华安宁之都,顿时变作危乱逃离之地。

他心乱如麻,一路来到尚书省政事堂,里头空荡无人,纸笔散落一地。碰到一个匆忙疾奔的小吏,忙拽住询问,那小吏说:“连官家都要逃了!”“官家不是已经东幸?”“不是老官家,是新官家。这会儿已在祥曦殿整备车舆銮驾!”

宋齐愈忙奔到祥曦殿,见一群禁卫披甲执兵整齐守候,乘舆也已陈列在殿庭,许多宫人内侍正在慌忙搬运袱被。他心中一阵悲恸,这大宋恐怕真要覆亡。

这时,旁边忽传来厉声喝问。他扭头一看,是个四十来岁官员,身材瘦挺,名叫李纲。原只是太常少卿,掌管祭祀灯烛器物,因亢言上奏守战之策,得新官家信重,昨日才诏封为副宰相。这新官家先也欲逃走,李纲昨天极力死劝,新官家才点头应允留守,谁知今天又转念欲逃。

李纲厉声问那些禁卫:“尔等愿以死守宗社?还是扈从以巡幸?”禁卫一起高呼:“愿以死守宗社!”宋齐愈听了,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热血,眼泪随即又涌了出来。谁说大宋无人?这些铮铮男儿,刚骨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