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自然大喜,汴京城也重归安宁。城头和壕沟内,许多兵卒尸首,有家人在京的,尚能被运走安埋。无亲无朋的,则曝尸遍地,官府尚无暇顾及。
周长清不忍坐视,拿出自家北郊一片田地作墓地,又与冯赛各自寻了些商人朋友,众人捐舍棺木,收殓那些无主尸首。
他们尚未行至那墓田,便见许多市民已涌集在那里,恐怕有数千人。无人召集,也无人督管,那些人却纷纷挖土抬棺、装殓尸首。人人静默做活儿,只听得见漫天乌鸦哇叫。
周长清心原本已寒透,看到这一幕,顿时一阵悲暖。
这段时日,惊诧一重接一重。他绝未料到,朝廷竟能虚弱至此、庸懦至此,只听到金兵南下之信,便能令官家易位、仓皇出逃。满朝之中,竟只有李纲一人愿守愿战。
民间之人,哪怕再懦弱无能,若是家业被侵,无论如何也会拼争两句,绝不会这般,听到盗贼风声,便弃家而逃。
这场国难中所见,让他不由得疑问,莫非国中最怯懦无耻之辈,尽都聚到了朝堂之上?他细想了许久,发觉恐怕真是如此。
朝堂乃是天下权财聚集之地,如湖海之于江河。江河固然注清水入湖海,却也携泥沙沉其底。朝堂不变,如江湖难移。初时,清流居多,澄澈见底。时日一久,泥沙渐厚。若不澄淘,便渐成泥沼。清流再难汇入,浊泥却固结成团。原本之湖海,终成污浊堆积之地。
如今之朝堂,便似湖海变泥沼,成了天下最浊、最污之处。
大宋天下恐怕真是气数已尽。
然而,将亡之时,竟又会有李纲这等人孤绝耸立,挽狂澜,扶危倾,又令人不得不兴叹,这泥沼底下,竟藏有一股活泉。
只是,这一线生机,能延续多久?
金兵退去后,满朝庆贺,又行大赦。李纲却极力劝谏天子,金人孤军深入,又厚载而归,气骄志满,辎重繁众,正可追击,击之必胜,重创痛惩,令其不敢再轻易来犯。
天子听了,忙派兵追击,随即却又心生疑惧,又急下诏命,不得追击。更立大旗于黄河东、北两岸,上书敕文:“有擅用兵者依军法!”待金兵远遁后,却又悔惋连连。
金兵此次来去无碍,轻易得志,又见到大宋如此富盛怯懦,如同强盗乍见懦童携一坛美酒,只索饮一盏,岂能饱足?金人若念起此酒之美,必会再次南下,到那时,讨要的便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整坛。汴京也远非如今这般,城外横尸城内欢了。
周长清心中忧闷,长叹一声,来到那墓地边上。
墓地正南,搭了一张祭台,除去周长清准备的鸡羊果品,那些市民也带了许多祭品,排列在祭台四周枯草地上,竟有数百样。
周长清等那上千具尸首全都埋好,这才站到祭台边,燃起一炷香。那数千市民全都纷纷过来,站到他身后,将那一大片荒田全都占满。
周长清望向那上千座新坟,坟顶新土被早春寒风吹得飞扬,黄河魂烟一般,飘满墓地。
他取出已写好的一纸祭文,小心展开,紧紧捏住,怕被风吹走。望着纸上那些文字,他忽然发觉,眼前埋的都是忠骨啊,虽不知名姓,未曾相识,每一缕魂魄却都重过千钧。这薄薄一张纸,寥寥数百字,岂能负载?
寒风吹来,他眼睛一酸,顿时涌出泪来??
第十五章 破城
今当以死守社稷!
——宋钦宗?赵桓
一、金兵
“金兵又杀来啦!”
弈心听见闹嚷,去寺门外一瞧,见许多人车驴马,驮载肩扛着大小包袱器物,慌慌望城里奔去。众人挤在护龙桥上,挪动不开,哭叫嚷骂,乱作一团。
弈心不由得双手合十,哀吟了一句:“寒风凛且至,苦海悲又来。”
他正要转身回去,一个人快步赶来,是萧逸水,急急问:“他在里头?”
弈心尚未答言,萧逸水已奔进寺里,他忙也跟了进去。师父乌鹭正在禅房里和那老僧邓洵武下棋。萧逸水疾步进去,高声叫道:“金兵来了,快走!”
乌鹭却缓缓抬起头:“这梅花天衍局,贫僧恐怕终究难解,正如你我孽缘。施主走吧,你走我留,方能了结因果,各归其所。”随后他又问那老僧:“师弟走还是留?”老僧埋头看棋,闷应了一声:“下!”
乌鹭笑了笑,又转头吩咐:“弈心,你也走。”
弈心忙说:“生死皆是幻,去来何所择?”
萧逸水眼露哀愤,盯了半晌,才转身离开。弈心送他出去,随后抓起扫帚,扫院中那些枯叶。
才扫到一半,墙外响起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暴雷一般滚来,有几匹停在寺门外。几个凶蛮裘袄汉子提着刀走了进来,朝弈心呜哇乱吼。弈心停住扫帚,单掌恭敬施礼。其中一个蛮汉暴喝一声,挥起大刀,向他砍来。
弈心闭起眼,轻声吟道:“客来腥风烈,我去白雪消??”
蓝婆开着门,坐在屋子里。
何涣和阿慈几回来接她进城,她都没有去。两人心意虽诚,却毕竟并非骨血之亲,去住三五日尚可,时日久了,蓝婆自家也难自在。这几年,她独自一人,照旧酿制豉酱发卖,足以糊口。
她心里唯一所念,是儿子志归。儿子五年前回来住了十来天,之后又不辞而别。她不知儿子还回不回来,却愿意等。
前几天,她想起儿子那道袍又破又脏,便去买了匹白绢,给儿子裁了一件新道袍。如今只剩两个袖口锁好边,便成了。
早上吃过饭,她便坐在门内一针一针细细锁边,一个针脚都不肯歪斜了。听到外头人嚷叫奔乱,她也没有抬头。上回金兵来,只在城北,哪里能到得了这东郊?
那些人跑光后,四周顿时静下来,她正好专意锁边。锁好一个袖口,继续锁第二个。这时,外头传来马蹄和呼叫声。她仍没理会,继续缝。
鼻子忽然嗅到一阵烟味,呛得她咳嗽起来,抬眼一瞧,房子竟燃了起来。门外站着个人影,她眼里熏出泪来,瞧不清楚。刚抹掉泪水,腹部猛然一痛,一根长枪扎进她肚子。她这才看清,那人影是个粗蛮汉子,在咧嘴朝她笑。她低下头,见那雪白新道袍也一起刺穿,血水浸了一片。
她不由得叹了一声:“志归哦,你回来见不着娘了??”
周长清站在十千脚店二楼窗边。
他让家人和仆人全都进了城,自己独留在这店里。
上回金兵退去后,朝中上下举相庆贺,道君太上皇銮驾也被迎回汴京。唯有李纲上奏十道防御之策,却被贬放扬州。老将种师道率两万精兵防守黄河,以防备金兵。才驻扎月余,宰臣便道,金兵若不来攻,此举不但无益,反倒徒耗粮饷。官家便下旨遣散黄河驻军,种师道被革职,忧病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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