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再下一手,补充道:「够打你两个。」诚然如此。
十余手之后,棋盘就再度变得混沌起来,走向难明。叶雪涯算到最后,无可奈何的抓起一把棋子投出,认输。
老东西就惯爱折磨人。
每次找她下棋,就会刻意把局面引导到这种程度,然后用自己对大势的把控压制着她的反抗,不断的折磨。
下多了之后,就会火大。「不玩了,换一个!」叶雪涯说:「换象棋!」
「等你赢了再说换游戏这种话。」
玄鸟笑了笑,将两色棋子拨开来,再度清空了棋盘,说:「再来。」
「太麻烦了。」叶雪涯不快。
和玄鸟进行这种游戏,才是最难受的事情——在前期要抢先下注,创造有利的条件,在双方不断的角力的同时,又会让局面进一步的混沌,接下来就不得不摸黑向前。
看不到结果的时候,不断的考量和猜测,刚刚还在为之得意的绝妙一手有可能倒向全军覆没....
相比之下,象棋就显得豪快爽利,丝毫不拖泥带水。
赢就是赢了,输就是输。何必如此煎熬?
「因为它的本质就是这样啊。」
玄鸟笑起来了,「归根结底,这便是斗争的游戏,想要赢,勇气,智慧,决心,算力,缺一不可......可最至关重要的,就是韧性。
这是双方互相施加给敌人的折磨和痛苦,同时,也要想尽办法,给对方施加更大的压力。
哪怕再怎么丑陋的棋型,能赢就要下。哪怕再看不到获胜的希望,也要不断挣扎,不到最后一刻
不能罢休。」
他说:「我希望你能适应的,就是这个煎熬的过程,越煎熬越好。」
叶雪涯托着下巴,斜眼看他:「我怎么觉得是你每天累死累活,见不得我日子过得轻松呢?」
「对,也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
玄鸟微笑着颔首,看着她,神情和蔼:「你下不下?」
」
老东西越来越缺德了。这算什么?近墨者黑?
叶雪涯无可奈何的抓起了棋子,再度被推到了棋盘的对面。
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之前那么礼貌了。废话不断。
开始反过来,折磨自己的对手。
遗憾的是,见效过一次之后,玄鸟便充耳不闻了,甚至叶雪涯刻意说起某个天敌经常出门去找心上人创造偶遇时,也毫无任何的动摇。
宛若禅定。
直到叶雪涯托着下巴,漫不经心的问:「你在愁那个天国计划?」
「」
玄鸟捏着黑子,沉吟了许久,并不掩饰:「是啊。」
「你怎么看?」
叶雪涯紧随他其后落子
,步步紧逼。「异想天开,离奇荒诞。」
玄鸟淡然的回答:「即便有可能实施,但依旧充满理想国的风格,胜则全胜,败则全败——七十年前他们输过一次,差点将现境推向灭亡的程度。七十年之后,又想要重新再来。」
他说:「我为此而恼火。」
「这里就咱俩,你说话不客气一点也没关系。」叶雪涯咧嘴:「你一定在骂赌狗了。」
玄鸟瞪了她一眼,「下棋。」叶雪涯落子。
正如同她所说的那样,这样如同倾家荡产的豪赌一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再玄鸟所能赞同的范围内。
他所欲求的是平静安稳的现在,有条不紊的未来。所想要的是一步步脚踏实地的去获取胜利,而非火箭一般的跃升。
缓则缓矣,但绝无一夕陨落之忧。
玄鸟落子,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开口问道:「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叶雪涯沉默,不知是思考棋盘的局势还是自己
的回答,许久,再度落子:「我也会煎熬,比你还难受。
但最后,大概率会同意吧。」
玄鸟反攻:「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叶雪涯不假思索的回答:「那就全没了。」现境毁於一旦。
世界毁於一旦。
自己的所爱和所有,尽数毁灭,葬送在其中去。
夸父那个没脑子的、混沌那个闷骚、小白那样的傻白甜、谛听那个吃瓜狂、穷奇那样的酒友,原照那个越来越省心的小家伙,还有表姑表侄、堂叔堂姐.....
东夏、东夏谱系、社保局、应天府、燕京、金陵、白兰地、威士忌、绍兴的黄酒,益州的火锅、津门的煎饼、包包、化妆品、高跟鞋、裙子、免税商店和快餐折扣券....
全都没了。
而自己,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之一。她无声叹息。
玄鸟笑了:「你开始适应煎熬了。」「还要适应多久?」叶雪涯问。
「适应到习惯为止。」
玄鸟落子,「如果重铸计划能够完成,同样掠取深渊的精髓,现境至少可以支撑一千年以上......我们可以不必冒着失去所有的风险去赌博,你们也可以有安稳的未来。」
「一千年之后呢?」
叶雪涯问:「百年一代的话,东夏谱系已经换过了九代,哪怕我像你一样,一代熬一代,九代之后怎么办?
老头子,你难道能代替九代之后的人继续去煎熬么?」
玄鸟想了一下,颔首:「倒也不是不行。」假话。
棋路乱了。
叶雪涯猛攻冒进,孤军深入,只是问:「如果错过了这一次,将来你会后悔么?」
玄鸟没有回答。沉默的落子。
寂静里,只剩下了落子清脆的声音,如同稀疏的雨水落入沉寂的湖中那样,掀起涟漪。
在无声的叹息里。
「如果我更强一些就好了。」
玄鸟说,「就不必让阿海,让老符还有你们那么痛苦。」
这是几十年来一直藏在心底的话。
哪怕是堂堂玄鸟,也会有这么不像样的软弱模样。
叶雪涯学得确实很快,比他还要快。他已经开始感到痛苦了。
「那何妨更煎熬一点呢?」叶雪涯忽然说:「做个决断吧,老头子,对的错的,都没问题。
玄鸟落子的动作微微一滞。「如果错了呢?」
「那就错了呗。」叶雪涯反问:「难道我们会怪你么?难道你应该再做更多?」
不论他做出什么
样的选择。
不论迎来的是天国计划的失败还是重铸世界的痛苦煎熬, 整个东夏谱系,都不会有人对玄鸟有任何的责怪。
无需去发问,这便是所有人的共识。唯有玄鸟有资格做出这个选择。
除了玄鸟之外,谁都不可以。
「如何煎熬我已经学会了,老头儿。」
叶雪涯第二次抓起了一把棋子,撒在棋盘,盖住了渐显颓势的黑子,微微一笑:「带我重温一下当断则断的课程吧。」
玄鸟沉默着,看着她,还有她所创造在棋盘之上的混沌。
伸手,将棋子一枚枚的捡起,将它们放回了罐子里。
让一切重归明朗。无声一笑。
「那就来一盘象棋吧。」他说。
两个小时之后,叶雪涯恼羞成怒,掀桌而去。象棋她也没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