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长久的沉默。
上一秒还在笑眯眯抚摸雪球脑袋的小姑娘浑身僵住, 大大的眼睛里是大大的问号。
江月年
江月年
等等等等, 为什么话题突然之间就转到她身上了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大家一定要这样互相伤害吗而且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
龙先生你绝对是故意的吧
江月年脸皮薄,被他们看得实在不好意思, 虽然努力做出严肃正经的模样,声音却是小小的“你们这是凭空污人清白,我那时是迫不得已逃命的时候根本想不了太多。”
顿了顿, 又稍微加大音量,勉强有了几分底气“而且明明只是没穿上衣而已请、请不要说得那么容易让人想歪”
以及那么叫人害羞。
在场除了姜池, 其余几个都知道她曾经与陆沉逃亡的那段经历, 不约而同露出了然于心的神色。
封越攥紧衣摆的右手缓缓放松, 雪球地震中的瞳孔终于不再拼命晃动, 谢清和抿了口茶, 微微一笑“我们都明白, 那只是个玩笑。”
对对对就是个玩笑
江月年在心里松了口气, 忍不住悄悄想, 家里有个像谢清和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就是好, 不管出现多么尴尬和难以解释的情况, 她都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解围。
真是超级棒的
“对了,我陪你去擦擦药吧。”
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江月年朝她眨眨眼睛“不尽快处理的话, 伤口可能会恶化。”
这是个满怀善意的邀约,谢清和乖顺笑笑,与她一起暂时离开客厅, 往药柜所在的方向走。
“我哥跟我说了,你的身份证明很快就能办下来,暂时不用着急。先趁这段时间好好适应新生活,等一切手续落实,你就能和往常一样去高中读书。”
等一同上楼来到走廊,江月年弯起眼角向她搭话,纯粹又可爱的弧度像是天边的小月亮“我记得你以前的成绩很好,如果现在加把劲重温复习,说不定能和我当同学哦。”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初在幻境里看见的那道光荣榜。
“谢清和”三个大字工工整整地立在头一位,甩出第二名很大一
段距离。那还是在谢清和长期遭受校园欺凌、每天都要抽出不少时间处理烂摊子的情况下,如果能和其他学生一样心无旁骛地学习与生活,成绩一定会更好。
以她的头脑,本应该拥有无限光明与美好的人生,可在既定命运里,却寂寂无名地凐灭在荒村里,变成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物。
江月年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如今的自己拥有了足够的机会来矫正这段错位人生,那她必然会竭尽全力。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见到那双碧绿瞳孔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了。
“我会好好加油。”
谢清和的声线悠悠传入耳边,音量被压得有些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江月年又听见她开了口“别和不熟悉的男人太亲近,他们脑子里不知道装着些什么东西,如果不多加小心着了道,指不定会怎样受欺负。”
江月年在心里把她当作一个温柔内向的大姐姐,正想乖乖点头,却发现对方的话并没有说完。
谢清和迟疑了一瞬,忽然把视线别开到另一边,软软的语气像一把温柔小勾,全然不似之前的笃定与淡然“要是遇上什么难处,随时来找我就好,我什么都能为你做包括他们刚才说的那件事,我也会的。”
他们说的那件事哪件事
江月年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等隔了几秒钟,才终于明白谢清和的意思。
她难道是在说自己看见姜池和龙先生不穿上衣的事情。
江月年的后背兀地就僵住了。
所以你压根就不是什么善解人意,而是仍然对他们俩的那番话耿耿于怀对吧对吧为什么会在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上产生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啦为了她做任何事情什么的这是种很危险的想法知不知道
谢清和说完又移回目光,就这样含着笑盯了她半晌,碧滴的眼瞳轻轻飞斜过来,瞧见小姑娘不知所措的模样时,噗嗤笑出声。
然后语气无辜地问她“怎么脸红了难道你不想让我那样做吗我是指,带雪球去做手术。它最近似乎总是不太乖。”
江月年愣住了。
所以,谢清和说的“那件事”是指他们之前集火围攻雪球说
的话
当她是笨蛋吗绝对是在故意耍她吧真是太过分了精灵不应该都是纯洁优雅的小白莲吗,谢清和是从谁那儿学到的这种套路
她居然还笑。
江月年看一眼她扬起的嘴角,懊恼地皱了皱眉。
偏偏谢清和的逻辑又无懈可击,导致她虽然心里清明一片地明白自己正在被逗弄,却完全没办法进行任何反击。
好气哦。
当然,要说全场最气,其实还轮不上江月年。
被她抱在怀里的雪球已经气得神志不清昏了头,如果要在这份愤怒前加上一个期限,那它希望是,一万年。
有毒吧你这坏丫头含糊其辞地戏弄江月年就已经足够让它崩溃了,为什么还要拿给它做手术的梗来挡枪想它大半辈子都叱咤风云,如今居然沦为情敌刷好感度的工具人,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惨,雪球,惨。
小狐狸尾巴上的毛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炸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罪魁祸首谢清和看,可除了像这样毫无威慑力地瞪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它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报复般一头埋进江月年颈窝,用生满绒毛的脸蛋蹭了蹭她侧颈,被扑面而来的沐浴露味道甜得忘乎所以,尾巴不停地摇。
哼哼,有种你也来啊,笨蛋谢清和。
这一天提心吊胆得像在打仗,等江月年好不容易从修罗场里生存下来,已经几乎精疲力竭,脑细胞死了大半。
事实证明,家里的小天使并非白切黑的谢清和,而是性格最为温和内敛的封越。
当其他人还在明里暗里争宠斗嘴时,他已经为新来的姜池买好了毛巾、牙刷、衣物一类的日常用品,甚至和收容所打好了招呼,如果姜池愿意,随时都可以前往那里进行康复训练。
大概正是因为这番举动,小鲛人对他的态度要比对其他人好上一丢丢。碍于姜池那阴晴不定又别扭至极的性格,这“一丢丢”算得上是史诗级别的跨越了。
那之后的几天过得风平浪静,总算能够让江月年安安心心去学校里上课。等熬过埋头苦学的上学时间,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周末。
她打算带谢清和去外面逛逛街。
逛街是当代女孩子们
培养友情和日常消遣的不二法门,而谢清和从记事起便生活在小小的安平村,长大后虽然去镇子里读了高中,却几乎没怎么去过商场。
更何况那个镇子本身并不是很大,街区单调又乏味,全然没有市区里的繁华景象。江月年当初在幻境里的时候就想,要是能和谢清和一起回家,一定要带她好好在城市中心走走。
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的鸟,总归是要飞上天空看一看的。
乍一听到这个提议时,其实谢清和条件反射地想要说“不”。
她常年孑然一身生活在暗处,已经不太能适应阳光,更无法承受其他人异样的眼神。太平村村民们的嘲笑与辱骂犹然回荡耳边,一遍遍提醒她,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怪胎,一旦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下,必然会引来连绵不断的嘲弄。
谢清和不想再体验那样的感觉,也不愿意让江月年见到自己那样狼狈的处境。
她只想每天在家里缩成与世隔绝的壳,就算偶尔出门,也会低着头避开人流。
可那声拒绝终究没有说出口。跟前小姑娘的眼神真挚又温柔,这是第一次,有谁愿意邀请她一起出行。
不嫌弃她的古怪,也不担心她会带来许许多多恶意的目光,江月年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是想和她像所有普通朋友那样,肩并肩行走在街道之上。
这样的邀约让人无法拒绝。
谢清和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面无表情。
但当置身于市区中心时,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了心慌。
来来往往的行人织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网,将她笼罩在其中呼吸不得。总会有路过的人类偏过视线看她,眼神里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针扎在心头,带来生生的痛。
谢清和的呼吸乱成一团,脸上血色渐渐淡去时,听见江月年的声音“我们先看看衣服,之后再去买吃的,怎么样”
这是她第一次和朋友出门,并不熟悉逛街的顺序,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愿意乖乖照做。拥有碧绿色瞳孔的女孩轻轻点头,猝不及防地,感到指尖出现了一道极其柔软的触感。
像暖洋洋的棉团,从指尖往上摸索,依次经过指腹与掌心,最终将她的手掌全部包裹。
江月年握住了她
的手。
江月年的力道并不重,像一汪水或一匹锦缎,软绵绵覆盖在女孩五指之间。这是不沾阳春水的手,谢清和能感受到她肌肤细腻的触感,不带一丝一毫粗糙质地,软得不像话。
却让她莫名感到安心。
“别怕。”
江月年说“我在这儿呢。”
于是悬悬欲坠的心脏重新归位,冰凉的指尖涌上淡淡温度,谢清和心口微涩,勾着嘴角点点头。
“其实你不用这么害怕。”
江月年一边笑,一边带着她穿行在人潮之中“离开安平村这么多天,你应该早就察觉到了吧现在绝大多数人类已经接受了世界上还存在其他种族的事实,并不会戴有色眼镜看待你。”
谢清和当然知道。
但她依然是个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怪胎,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吗在我看来,你是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哦。”
江月年咧开嘴角朝她笑了笑,眼睛里像是有亮晶晶的小星星“其他人之所以会看你,一定也是在心里悄悄想,哇塞,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要是不多看上几眼,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啦。”
她怎么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
空出的左手下意识蜷起指节,被她牵着手的女孩没有出声,嘴角不为人知地翘起一个小小弧度。
商场里风格各异的店铺琳琅满目,谢清和从没见过这么多装潢华美的建筑,像懵懂的孩童般睁大眼睛,小刷子似的睫毛轻轻颤抖。
江月年心思细腻,很快就察觉她的视线在某一处地方停留许久,于是没做多想地带着她直接进了店铺。
事实证明,精灵族真是天生的衣架子。
完美脸孔模特身材,修长的双腿白皙又笔直,只需要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就能把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穿成高定。
江月年打从心底涌起了老母亲一样的欣慰感。
这套好看那套也不赖,谁能告诉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是真实存在的吗这身材这颜值,简直可以跟手机里的纸片人相媲美啊女儿你只需要笑一笑,妈妈就心甘情愿为你氪金呜呜呜
万幸的是,谢清和要比没心没肺的纸片人懂事很多。
眼看江月年
选衣服上了头,小姑娘立马受宠若惊地将其制止,只差在她脑袋刻上“败家子”三个字。于是既定的战利品减少到原来的三分之一,把江月年衬得像个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从她们进店起,店主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往两个小姑娘身上瞟。谢清和知道她是在看自己与常人截然不同的发色与眼睛,跟着江月年到前台付款时,自始至终低着脑袋。
“啊呀,这个小妹妹看上去不太一样。”
耳边响起成年女性妩媚娇柔的声线,那女人似乎轻笑了一下“不是人类吧”
谢清和把头压得更低,对方的眼神仿佛拥有实体,冷冰冰扎在她身上。
叫人不寒而栗。
“她是精灵。”
江月年的语气一如往常,甚至带了几分轻快愉悦的意思“很漂亮吧”
谢清和咬紧下唇没说话。
她哪里担得起“漂亮”这两个字,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会被其他人觉得不知好歹她早就习惯了非议,唯独不想让江月年也跟着自己被笑话。
心口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耳边却与此同时响起清亮的女音“对啊你们刚一进来,我就注意到她了。居然是货真价实的精灵,比电视上的还要好看。那时我就在想,哇塞,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要是不多看上几眼,说不定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