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便显得太急切和草率了。檀道一摇头,“今天不了,等我改天登门致谢。”
屏退了家奴,檀道一的睡意全消,将瓷瓶的盖子揭开,他嗅了嗅,沉吟片刻,听见窗台上喵呜猫叫,便悄然起身,捏着脖颈将猫拎进来,用裁纸刀在它腹部飞快一划,敷上药膏,才过一会,伤口的血便止了。
不见异常,檀道一松开手,那猫挣脱桎梏,往窗台上一窜,逃走了。
周珣之违背圣意,主动来向他示好。檀道一无声地一笑,取来金疮药薄薄涂在掌心,重新缠上布巾,提起笔来,正在斟酌言辞,那家奴去而复返,还领着一名婢女。
婢女一进门便跪倒在檀道一面前,被缚的双手扯住他衣摆,“郎君救命。”
家奴道:“这婢子上元那夜想要私逃,被家丁拿住,因为她颇受主君宠爱,本想等主君发落,谁知……本来要明天把她押送官府问罪,她却寻死觅活的要见檀祭酒。”
婢女是小怜。檀道一在元脩和阿松处都见过她。放下笔,他对家奴道:“你先退下吧。”
“郎君,”小怜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主君在时,也很宠爱奴的,求郎君别把奴送去官府。”
檀道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婢女应当是知道元脩和阿松之间不少秘辛。他把自己衣摆从小怜手里拽出来,退后坐在案后,“主君宠爱你,你却意图私逃,岂不是枉费了主君对你的宠爱。”
“奴是被迫的,”小怜一面哭泣,暗自观察檀道一的脸色,在檀涓府外那个雪天,她已经猜到这对名义上的兄妹之间暗藏龃龉,她信誓旦旦道:“上元那夜檀夫人给了奴一碗毒药,逼奴喝下去,奴为了逃命,才想离府暂且躲几天。”
檀道一讶然,“她下毒害你?为什么?”
“她嫉妒奴受主君宠爱!”小怜脱口而出,见檀道一失笑,她脸上一红,憋着口气,又道:“檀氏不仅献媚于陛下,还和朝臣通|奸,被奴窥破,所以想要毒死奴灭口。”
檀道一的表情一凝,“朝臣?哪个朝臣?“
“羽林郎将,姓薛的,”小怜怕檀道一还不信,指天诅咒,“在永桥画舫上,奴亲眼见的,有一句假话,奴不得好死。”
檀道一沉默不语,一张清朗的面孔透出丝丝寒意,小怜不禁打个寒颤,试探着到了檀道一面前,含泪哀求,“檀祭酒,主君一定是被檀氏的奸夫谋害的,你要替主君伸冤,替奴做主啊。”
“你起来。”檀道一忽然说。
他的声气很温和。小怜欣喜不已,忙起身来,正要请檀道一替她松绑,被他一记手刀,击晕过去。须臾,檀道一推开门,唤道:“来人。”那家奴应声而来,一进门,见小怜倒在地上,额头鲜血汩汩而流,墙上也溅得血迹斑斑,家奴吓得手都冷了,“这,这……”
檀道一叹道:“她伤心欲绝,要追随主君而去,撞墙昏厥了。”
哪是昏厥,看那脸色,分明是快不行了。家奴不敢去看小怜,惊魂未定地看着檀道一,“奴这就去请医官?”
“既然一片忠心,让她遂愿吧。”檀道一垂眸,意态平静,“给她一个滕妾的名分下葬,也不必知会官府了,还有父母的话,重重赠他们一笔钱,以保这辈子衣食无忧吧。”
那家奴镇定地点头——因为周珣之对檀道一另眼相看,他也对檀道一也特别的殷勤和恭谨,“郎君合会眼吧,这些事交给奴去办。”他不敢去碰小怜,从旁边庑房悄悄叫了两名健仆将她拖走,还用袖子拭泪:“真是个忠义痴心的婢子……”
“你叫什么名字?”檀道一看了看这机灵的家奴。
家奴忙堆起笑:“奴叫王牢。”
“王牢,”檀道一对他颔首,他实在太疲倦了,没有再和王牢闲话家常,也没理会墙上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径直往床上一倒,“今晚别再叫我了。”睡意朦胧中他含糊说了一句。
王牢谨记檀道一的嘱咐,将那些琐事杂事都挡在了门外。而小怜撞墙自尽的消息却瞬间传遍了全府,姬妾们窃窃私语,阿松充耳不闻,在灵堂上径自想着心事。见天色渐晚,她回房将丧服脱了下来,对着铜镜掠了一眼自己的容颜,起身出门,自马厩里牵了匹马出来。
“夫人,”王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面指挥着人替小怜装殓,不经意看见僮仆打扮的阿松,忙追出门将她叫住,“夜了,夫人去哪?”
“不用你管。”阿松踩镫上马。
王牢才见过小怜的下场,对檀道一是没来由的敬畏,“檀祭酒睡了,夫人要出门,等明日禀报了再去,否则遇上巡夜的禁卫,被他们冒犯岂不是不好?”
阿松听到檀祭酒这个名字,是格外的刺耳。她掣住马缰,冷笑着瞥向王牢,“檀祭酒姓檀,不姓元,他是什么人,我要向他禀报?”
王牢哑口无言,“那……夫人带上侍卫奴婢?”
“滚开。”阿松轻叱一声,策马驰出幽暗的巷道。
薛纨孤家寡人,宅门冷清,寻常都是轮值之后就在衙署睡了,阿松在衙署外问了侍卫,又得知薛纨被同僚拉去乐津里喝酒,她折道出了西阳门,来到乐津里。
乐津里临靠大市,常有文人雅士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已经钟鸣漏尽,仍有丝竹声伴着煌煌烛光自窗格流泻而出。阿松顾忌身份,悄然牵马站在僻静处,有穿官袍的人经过,她便别过脸去。
等了一会,她不耐烦了,索性走了出来,在明亮的灯光下扬起脸来,在窗口不时经过的身影中辨认薛纨的踪迹。
席上酒客兴致高昂地吟诗作赋,薛纨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只坐在阴影里微笑。侍奴睁大眼睛找了许久,总算瞧见薛纨,笑着上前道:“外头有个小子找薛将军,小脸雪白的,头发乌油油的,像个娘子。”
众人都知道薛纨家里没有姬妾,轰一声笑道:“将军又从哪里惹来的情债?”
薛纨也疑惑了,放下杯箸,来到酒楼外,正见阿松满不高兴地拧着眉头。薛纨有些意外,将她略一打量——精神抖擞的,全没半点气馁。
薛纨笑道:“你怎么来了?”扭头命侍奴牵了自己的马来,往寂静的道边走去。
阿松跟在他身后,张口便道:“你杀了元脩?”
薛纨表情一定,转过头来,幽暗的夜色里,他的眼睛又深又亮,“什么?”
阿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是你杀的元脩吗?”
薛纨道:“不是。”
阿松一怔,暗自审视着他,“是你,”她笃定地说,“我知道是你。”
“嘘,”薛纨道,“杀人可是砍头的大罪。”
阿松从他手里夺过马缰,不偏不倚地盯着他。严冬已过,冰雪初融,空气里静静流淌着初春料峭的寒意。阿松执拗地说:“你不承认,我也知道是你。”
薛纨脸上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你希望是我?”随即满不在乎地一点头,“哦,那就当是我杀的吧。”掸了掸身上的酒气,他转过身看着阿松,“三更半夜的,你穿过大半个城来,就为了问这句话?“
阿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