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站定了,目光在阿松身上流连片刻,作势往左右一看,“闾氏还没回来?”
阿松正在盘算她和薛纨那点事,闻声微愕,倒也不慌,她放下鹿皮小靴,起身对皇帝拜了拜,“夫人今天走得远。”
“哦?”皇帝眨眼间就把闾氏丢到了脑后,笑着走近阿松,在鹿皮小靴上一瞥,“这是你替阿奴做的?”
“是。”
皇帝往榻边一坐,见他这幅架势,随行的侍从们都垂头退了下去。皇帝欣赏着阿松秀丽的眉目,忽而来了兴致,“你是怎么流落漠北的,说一说。”
阿松被皇帝那直白的目光看得一阵不自在,垂了双眸,“妾的母亲是和家人失散,被人当奴隶辗转卖去了柔然。”
皇帝眉头拢了起来,“那你母亲当时还怀有身孕了?十九年前……唔,那是我还是太子,当时国泰民安,朗朗乾坤下,怎么会有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
阿松微笑地看着皇帝,眸光哀伤,“是呀,”她轻叹。
皇帝怜惜心大盛,看她的眼神也柔和了。沉默地环视着殿内的陈设,皇帝突然笑了,“这个闾氏,我还当她真的桀骜不驯……”似乎醒悟了闾夫人迟迟不归、独留了阿松在殿内的用意,皇帝对她伸出手,“你过来。”
“陛下,妾还在孝期呢。”
皇帝好似当头被浇了冷水,微笑凝结在脸上,“元脩这样的人,你也要替他守孝?”
阿松笑道:“亡国灭种这样的大罪,妾怎么担得起?”
皇帝一想起梁庆之那些胡言乱语,便气得要发笑,“若真是要亡国,那也是男人的事,又怎么能怪到女人头上?”沉吟片刻,他说:“元脩不值得。我可以再给你一个身份,檀涓的女儿,或是谢羡的女儿……这几个人口风都还算紧。”
阿松未置可否,听见外头内侍通禀,“薛将军到了。”阿松蓦地粲然一笑,往殿外一瞟。
“怎么找到这来了?”皇帝也是疑惑,“进来说话。”
薛纨进殿来,没看阿松,他正色对皇帝道:“陛下,雍州蛮族作乱,杀了一名郡守。”
“胆敢杀朝廷命官,这还得了?”皇帝勃然大怒,侍从忙去请周珣之、樊登等人来面圣,此时又有雍州刺史加急战报送至行宫,皇帝拆开看了,果然战情危急,君臣商议过后,莫衷一是,只能传令下去,命所有随扈人等匆匆收拾行装,即刻回京。
天黑之前,御辇停在了行宫外,皇帝正要起身,内侍火急火燎地赶进殿来,叩首道:“陛下,禁军分派人手,将整个伏牛山都翻遍了,不见闾夫人踪影,那些柔然人也都不见了。”
“什么?”皇帝脸色都变了,不及细想,先脱口而出:“阿奴呢?”
内侍吓得浑身震颤,“皇子殿下也被带走了。”
皇帝大怒,一把将案头的茶盅都拂落地上。殿上众人吓得瑟瑟发抖,外头预备起驾的侍卫则急得团团转,纷乱之中,皇后一身素服,快步到了殿上,肃容道:“闾夫人兴许只是天色暗走迷了道,雍州战事要紧,陛下先回京,妾在这里等她和阿奴。”
皇帝无奈,只能点头,“那便交给你了。”一行人快马加鞭离开了伏牛山,奔赴京城。
第61章 、双飞西园草(二十一)
皇帝携带着心腹重臣与精锐禁卫,隐匿行迹, 微服离开了伏牛山, 到夜幕低垂时, 行宫里华灯初上, 一如往日的静谧祥和,宫婢们缓缓摇着纨扇,在庭院里仰望星空,全然没有意识到郁久闾氏的莫名失踪。
皇后自来了行宫, 起居不适,染了微恙,略显苍白的脸颊在高燃的烛火中显出一丝异样的晦暗和沉郁。
阿松被宫婢领进殿来,镇定地对皇后拜了拜,“殿下。”
皇后开门见山, “闾氏去了哪里?”
阿松摇头,“妾也不知道,夫人那时只说带着小皇子去山脚转一转。”
听到小皇子三字, 皇后怒气上涌,冷笑道:“哦, 你们整天用柔然话唧唧哝哝的,你不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她扶案起身, 缓步到了阿松面前, 垂眸冷睇着阿松皎月般的脸庞,眼里闪过一阵毫不遮掩的厌恶,“又是谁指使你勾引陛下, 替她掩饰行迹,好拐带皇子私逃?”
阿松抬起脸来,笑道:“妾光明正大地在殿里,是陛下自己的脚走了进来。只要说两句话就是勾引陛下——宫里成千上万的女人,总之除了殿下,剩下的人在御前都得装聋子瞎子了?”
“还狡辩。”她那得意的笑容刺目之极,皇后大怒,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见阿松惊愕地捂住脸,皇后顿觉的畅快了许多,指着外头冷道:“你滚去外面给我跪着,直到阿奴找回来,要是阿奴有半点磕碰,我饶不了你。”
阿松寒星般的眸子盯着皇后,竟然咯咯笑起来,“殿下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吧?”
“滚出去!”皇后忍无可忍,尖声斥道。
阿松微笑睨了皇后一眼,拎裙起身,退到殿外,笔直地跪在了青石板地上。
皇后发过了这一通脾气,指尖还在微微地颤抖,一阵恶心欲吐的冲动在胸臆间翻腾,她轻轻□□一声,宫婢上来替她慢慢捻着额头。皇后漠然凝视着夜色里那道倨傲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宫里形形色色的女人,我也见了许多,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攀龙附凤的——可都没有这个人让我厌恶。”
“殿下最近是病了,用碗热羹吧,别气坏了身子。”
皇后揉了揉肩头,说道:“去请檀祭酒来。”
那宫婢领命,着人去请檀道一。皇后才用完一碗热羹,檀道一便穿过庭院,快步到了阶下,对宫婢拱了拱手。
“郎君稍等,奴去通禀。”宫婢轻声嘱咐着。
檀道一称谢,静静在阶下等着,猜测着皇后的用意——熏人欲醉的春风吹拂着他宽大的衣袖,幽兰的清芬在夜色里流动,纷乱的心绪渐渐沉寂下来,他往阿松的方向淡淡一瞥,正要开口,那宫婢便迎了出来,“檀祭酒,请吧。”
檀道一把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抬脚走进殿里,垂眸对皇后施礼,“殿下。”
“都下去吧。”屏退了左右,皇后用绢帕揩着手,打量檀道一——对方闻名于世的英俊并没有令皇后有丝毫触动,心事重重地沉默了片刻,皇后说道:“安国公他们都奉旨随驾回京了,我这里有件事要找个人办,安国公信你,想必你是个谨慎的人。”
“殿下是指闾夫人的事?”
“哦?这事连你也听说了?”皇后语气似有些不快。
檀道一字斟句酌,“臣是听闻夫人带皇子出游,走失了,到这会还没找回来。”
“不必找了,”皇帝一起驾,皇后便将出去寻人的侍卫们撤了回来,这会耳目清静了,皇后放下绢帕,嗤笑一声,“她跟那个叫做车鹿赫的侍卫私奔了。”
檀道一眉头微扬,有些意外地看着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