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道一安慰他,“静观其变就是了。”
这不是劝他伸长脖子等着被砍?王玄鹤微微拧了拧眉,目光在室内逡巡——茹茹手捧银瓶,一双清凌凌的双眼好奇地端详着他。王玄鹤思忖片刻,回过味来,笑道:“这位娘子,有点眼熟呢。”
茹茹笑着插话,“贵客见过奴吗?”
王玄鹤摇头,不等他开口,檀道一对茹茹道:“你下去吧。”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茹茹轻咬了下嘴唇,放下银瓶退了出去。王玄鹤讪讪一笑,堂上只剩两人对坐无言,更显世态炎凉,王玄鹤轻叹一声,放下耳杯道:“道一,我今天来,带了样东西给你。”
“哦?”檀道一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是什么?”
王玄鹤轻轻击掌,在廊下看雪的僮奴走上堂来,将托盘送到檀道一面前,檀道一轻轻掀开青绢,见托盘上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柄半旧不新的玉角弓,手指一拨,弓弦发出嗡嗡的龙吟。
王玄鹤观察着他的表情,叹道:“这也是你的旧物了。当初国主被囚禁在寺里,是你教国主揽弓射箭,临行前把它赠给了国主——你来洛阳后,国主常常睹物思人,在我临行时,特地命我将这柄弓带来,也好物归原主。国主说……”王玄鹤说到沉重处,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待到来人若是你率兵再进建康,国主念着当初你待他的恩情,宁愿死在你的弓弦之下,绝不抵抗。”
他这番泣血之词,料想檀道一要黯然神伤,谁知檀道一反倒一笑,只摩挲了几下弓柄,便将青绢重新盖了上去,“多谢国主盛情——不过我小小一个长史,恐怕这玉角弓在我身边也只能蒙尘了。”
王玄鹤愕然,“道一,陛下对你情深义重……”
“陛下?”檀道一失笑,“你说的是哪个陛下?”
王玄鹤自知口误,骇了一跳,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绷着脸道:“看长史忙得很,是在下冒失了。”他蹭的起身,憋不住又愤然回首,“我临行前,还特地去你父母陵墓上拜祭过,江南和暖,虽然冬日萧瑟,墓前的松柏却郁郁葱葱——道一,你这辈子,是不打算回去祭拜你的父母了吧?”
檀道一淡淡地,“这个不劳你挂心了。”
两人不欢而散,檀道一也没有起身相送,只坐在堂上,望着王玄鹤在夜色里渐渐消融的身影。秦淮河画舫里放浪形骸的王玄鹤,护军府耀武扬威的王玄鹤……檀道一“呵”地轻笑了一声。
他在思绪中良久的沉默,忽然一声轻笑,有点讽刺,又有点黯然,茹茹双手轻如落羽般攀在他肩膀上,见檀道一还在沉思,她索性依偎了上去,柔声道:“檀郎还在为这个姓王的生气吗?”
“我跟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檀道一摇头——朱雀桥上独自徘徊的元翼,萧瑟夕阳下率兵北上的檀济——那些飘忽如烟的身影,倏的自眼前消失了。茹茹往他微蹙的眉心抚了抚,檀道一握住她的手,定睛端详了她半晌。
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带点探究似的,专注而深刻。茹茹惴惴地,“天黑了,你还回去吗?”
檀道一摇头,用手揉着额角,“我有点累。”
元日之后,皇帝召见王玄鹤,倒也没有说什么严厉的话,只留他在洛阳再安心待一阵,看一看洛阳的风景。王玄鹤无奈之余,只能满口谢恩,又请旨要去邙山拜祭吴王,皇帝准了,命长史檀道一随王玄鹤往邙山一行。
檀道一换过素服,捧了圣旨,在寿阳公府堂上等着——王玄鹤进府,和愗华相见后,舅甥两个免不了一番泣涕,在此刻的寿阳公府,大概还有愗华真心眷念着她那个残暴无能的父亲——这个寿阳公府长史,还是早早卸任的好。檀道一漫不经心地琢磨着。
“檀阿兄,”阿松在廊下受王玄鹤拜见,随口敷衍了他几句,轻快地走上堂来,她大概是习惯了漠北的严寒,总是早他人一步地换上春衫,瑟瑟寒风中,那袭鲜艳的襦裙把堂上都照亮了。
阿松先着意将檀道一从头到脚打量了,见他衣衫洁净,发鬓齐整,她撇了撇嘴,笑道:“前天你府上有家奴来,说你这几天事忙,都没有回家,谢娘子怕寿阳公府上被褥单薄,特意命人送了褥子和裘衣来,”她殷红的唇瓣弯弯,幸灾乐祸时,连眼睛都闪着光,“其实我也不知道你这几天夜里都在哪,就打发王牢把裘衣和褥子又送回给谢娘子了。谢娘子好和气,还打赏了王牢一把铜钱呢。”
王牢垂头在旁边,尴尬地笑一笑,含糊道:“哎,哎。”
檀道一只装作没听懂,扯唇对阿松一笑,“夫人费心了。”
两人一坐一站,漠然瞧着外头一轮红日自浓云阴翳中喷薄而出。家奴婢女的脸上似乎都有了点暖融融的红光。
“天气渐渐暖和了。”檀道一说,“昨天柔然使节拜见了陛下,听说智容公主已经和郁久闾可汗成婚,被封了柔然皇后。”
阿松心里一动,不禁瞧向檀道一,“送亲的人呢?”
“薛纨吗?”檀道一见王玄鹤和愗华前后走来,他收起圣旨,整了整衣冠,对阿松笑了笑,随口道:“听说闾夫人的婢女逃回柔然,称闾夫人死于非命,可汗大怒……”
阿松心跳顿止,面色煞白瞪向檀道一,“是你……这和薛纨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陛下的使臣呀,”檀道一悠然自得,“不能杀公主,杀个羽林郎将,也不算什么。”他欣赏着阿松微微颤动的红唇,摇了摇头,“反正你做寡妇也习惯了,再做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第68章 、相迎不道远(四)
“呸!”阿松用尽浑身的力气, 很狠啐了他一口,“他怎么会死?全天下的人都死了,他也不会死。”
檀道一端详了她一下, 见阿松眼里怒火闪耀,还没来得及聚集泪水, 他说不上什么心情, 哂笑一声, 调转了目光,不再看她了。
王玄鹤上堂来,仿佛没有看见二人针锋相对,只对阿松拜了拜——对元脩的遗孀,他礼节尚在, 规规矩矩地问了句:“夫人也要移驾邙山吗?”
邙山,那个全是死人的地方——阿松浑身绷得比弦还紧,她骤然回过神来。元脩,才死了几个月, 她已经快不记得这个名字了。他已经死了, 而她还活得好好的。“去看看, ”阿松唇边含起一丝胜利的微笑, “陛下隆恩浩荡, 郎主在九泉之下, 也该安心了吧?”
和愗华相携上了车,车轮碾着碎雪, 辘辘往城外走着。过了灰白的城墙,阿松往北遥望,低垂的铅云层层涌动,漠北还是冰天雪窖的时节。
檀道一那句半真半假的话, 令她的心都绞了起来。
檀道一倒是一派轻松,难得忙里偷闲,他骑在马上,颇有兴致地瞧着山间枝头的阳春新雪。
可汗既然愿意娶公主,就是不打算和桓尹撕破脸皮,又怎么会对薛纨动手呢?阿松拧眉思索良久,越想越觉得檀道一是在诓自己,把一颗心略微放下,脸色却还是雪白无色的难看。
愗华不习惯这样长久的沉默,几番想挑起话头,阿松都只顾想着心事,后来愗华也觉无趣,悄悄叹气道:“阿松,我不知道怎么去见父亲。”
阿松心不在焉,“什么?”
愗华垂首低声道:“我做女儿的,父母离世的时候,就自尽追随他们去,可我现在不仅不敢死,还要嫁给仇人家……”
阿松惊讶地看着她,忍不住嗤笑一声,“你父亲是个男人,可他连自己的妻女都保护不了,又有什么资格管你去嫁给谁呢?”
阿松提起寿阳公时,常是这样鄙薄的语气,愗华听着不顺耳,又不好意思反驳她,只能闷闷地注视王玄鹤的身影,“我有点担心舅父。”而王玄鹤浑然不觉,仿佛受不了轻轻拂面的寒风,在马上蜷缩起了身子,不时羸弱地低咳几声。
半日功夫,到了邙山脚下,这里历来是王公归葬之地,悲风轻吟,荒烟袅袅,夕阳余晖映照在恢弘的陵墓群上,破雪而出的一点新绿看得人甚是心喜。守墓的役使们已经迎了出来,王玄鹤按辔止步,怅然望着苍茫山景,喃喃道:“说什么风云际会,不过都是邙山下一抔黄土而已,什么君,什么臣?什么英雄,什么懦夫?呵呵!”
他自进洛阳以来,逢人都是唯唯诺诺,突然发此悲音,语气里有说不尽的萧索意味,檀道一凝视他一眼,没有回应,转而到车边叩了叩车壁,“殿下?”帘影一晃,自车里探出头来的,却是阿松,两人不妨撞个正脸,阿松的红唇极紧地一抿,是没好气的样子,檀道一撇开视线,往车内一看,见愗华靠在角落,酣睡未醒。